胡芊芊和张秀红在美容院认识。第一次偶遇,正好挨着坐,张秀红想,这女人话忒多,声音忒响,忍不住多看几眼。一个月后,又碰到,又是邻座。胡芊芊叫起来:“上次见过你的,很有缘啊,认识一下吧。”
张秀红向她的热情投降,好在除了话多,胡芊芊还算可爱。一天,她道:“我这儿有两个帅哥,出来一起玩玩吧。”
在张秀红看来,胡梁木笑得太殷勤,嘴巴上下一豁,露出满口肉红的牙龈。金亮伟还能算帅,白净面孔,双眼微眯,像是有点睡不醒。
事后胡芊芊问起,张秀红说:“还行,那个叫金什么的,看着挺斯文。”
第二天接到电话:“你好,张秀红吗?我是金亮伟,胡芊芊让我打电话给你。”
“你好,金亮伟。”
“你好,张秀红。”
“饭吃过了吗?”
“没。你吃过了吗?”
“我也没。”
张秀红觉得背脊发热,用面颊和肩膀夹住电话,伸手扳开玻璃窗扣,语筒里一串嘈杂的电流声。
“什么声音?”
“我开窗。”
“噢,”金亮伟顿了顿,“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好。”
张秀红描口红,觉得太浓,擦淡点,再擦淡点,几乎看不出。穿绿色羊毛裙,配黑色长统靴,在镜子前转两圈,觉得过于隆重,换回牛仔裤,脖颈里加一条满天星项链,坠子搭在领口外。
金亮伟坐在“有缘人”的落地窗内,低头读一本书,桌上两杯清水。张秀红在玻璃里照照自己,挺了挺胸膛,走进去。金亮伟向她招手。
坐定,金亮伟问:“怎么过来的?”
“换了两部车。”
“下次该找个离你家近的。”
“这里不算远,情调挺好。”
金亮伟认真看张秀红:“你化过妆,更漂亮。”
“没怎么化妆,出门比较仓促,随便挑了件衣服。”
“那是你今天气色好。”
服务员拿菜单,金亮伟熟练地翻过几页。
“吃法国餐吧。”
“法国餐很贵。”
“还行。”
“也好,我来付钱。”
金亮伟有些局促,阖上菜单,又打开:“你放心,我在广告公司兼任顾问,不算穷教书的,这顿饭请得起。”
“你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
金亮伟笑笑,两颗虎牙微凸出来。菜一道道端上,张秀红依次询问菜名,赞“好吃,不错”。
“胡芊芊说,你有个妹妹。”
“是。”
“她还说,你在一家影视公司上班。”
“是。”
金亮伟边吃边问,很快干掉盘子里的东西,抹抹嘴巴,看着张秀红。
张秀红道:“我吃得太慢。”
“不慢,是我太快。”
“你说说话吧,不然光看着,我不好意思吃。”
“好,”金亮伟把餐巾纸揉成团,往小汤碗里一扔,“我爸爸在电力局工作,妈妈在深井机械厂,前年下岗了。有个妹妹,武汉大学中文系本科二年级。我目前是讲师,在职博士,毕业论文已经开题,正在搜集材料。以前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大学同学,一个在广告公司兼职时认识,第一个嫌我没钱,第二个跟香港人跑掉了。”
张秀红咀嚼的嘴巴停下来。邻桌一对胖胖的男女同时回过头,看他们一眼。
“张秀红,做我女朋友吧,我会待你好的。”金亮伟突然响亮地说。
张秀红的腮帮子恢复蠕动,嚼完,咽下,端起水杯,“咕嘟嘟”灌几口,用指肚拈掉唇角的水滴,正视金亮伟道:“可以试试。”
半年后的婚礼,在校办的酒店大堂。男方到场五桌亲戚,两桌同事,张秀红只请来妈妈。“蒋芳”二字,排在主桌名牌的末位,“蒋”字写了一半时,墨水笔干了,换作钢笔,笔划一细,显得比其他名字小,蒋芳举着塑料名牌,看了半天,放下,将仿鳄鱼皮的小包夹紧在腿间,手臂环绕上去,密切注视周边走动的陌生人。张美凤本来答应参加,临时推托有事。蒋芳费了半天口舌,差点和二女儿吵起来。
还有半小时,张秀红在小间补妆,蒋芳走进去,看看没人,把门一关。
“秀秀,小金有钱吗?”
“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张秀红正将脱胶的假睫毛重新粘上,“有点小钱。”
“小钱?”蒋芳沉思,“小钱是多少啊?”
“他以后会有钱的,”张秀红一手捂着睫毛,一手抓起扎花束的缎带,擦拭镜面,“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蒋芳走到桌边,把女儿的提包拽在手里:“秀秀,让我看看你的戒指。”
“在伴郎那里。”
“多大?”
“普通钻戒。”
“超过一克拉没?”
“妈,你干嘛穿深色衣服,系黑围巾,太不喜庆。”
蒋芳“哦”了一声,把包翻来覆去研究,还打开拉链,摸摸夹里:“这包什么时候买的?小金给你买的?”
张秀红回过头,瞪她一眼,她不响了,乖乖将包还给女儿。
婚礼开始前,胡梁木和胡芊芊不知为何吵起来,胡芊芊揪住胡梁木的领结,胡梁木抡起一胳膊,张秀红在旁拦住:“小心,头发打坏了。”
宴席过半,伴郎胡梁木大醉,坐在地上哇哇哭,伴娘胡芊芊抬起高跟鞋,冲他肚子就是一脚,胡梁木弹起身子,晃了两晃,吐出一口啤酒,又咚地倒下,脑袋栽进闷臭袭人的秽物。
“死鬼,起来!”胡芊芊叫道。胡梁木没有动静。大堂里开始乱起来。
一个老太擦身而过,张秀红听到她嘀咕:“这门亲,晦气大了。”张秀红朝她后脑勺白了一眼,掸掸婚纱,朝金亮伟笑。金亮伟正指挥着两个舅舅,把胡梁木平抬起来。司仪台的强光打在他的侧面,镶出半圈金边。她的新郎,真是英俊极了。
第二年,金亮伟有了两个身份:大学新闻系副教授,无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公司注册成功那天,他送了妻子一根白金项链。张秀红摸着钻石坠子问:“多少钱?”
“没多少钱。”
“办公司能赚钱吗?”
“当然能。我争取第一年二三十万,第二年翻个倍,以后做得好,赚的钱不敢想。”
“能有那么好?”
“我在系里,能接触不少广告公司,只要有客户,一切都好办。”
“那……”张秀红想了想,“我们会有车吗?”
“会。”
“会有大房子吗?”
“很大的房子,别墅。”
“把我妈接过来。”
“到时候再说。”
“等多久会有房有车?”
金亮伟想了想,说:“五年。”
五年里,金亮伟从一百十斤飙升到一百四十斤,有了点肚子,将登喜路西服撑得很气派。奥迪车一开到校门口,总有女生眼尖:“金黎明来了!”
金亮伟第一次开全校讲座,张秀红迟到五分钟,教室坐满,窗口也站满,张秀红伸着脖,颠着脚,在人堆里张了张,身边两个女生,兴奋地叽叽喳喳。
“看见金黎明没?”
“前面的大块头挡住了……噢,看见了,他朝这边望呢。果然帅,比黎明帅。”
张秀红挤出来,一身冷汗,在黑漆漆的校园里走两圈,汗就干了。她讨厌这儿,树太多,地上全是阴影,空气里一股铁锈味,还夹杂着纸张霉烂的气息,从鼻腔直灌进脑门。
金亮伟很晚到家:“怎么没见你?”
“早回来了。”
“我讲得怎样?”
“没听。”
“你怎么了?”
张秀红不理睬,金亮伟愣了愣,解了第一粒衬衫钮扣,顾自漱洗去了。
“和女学生混得开心吧。”
“说那么多话,累都累死,”金亮伟满嘴牙膏,口齿不清,“话筒质量也不好。”
“那个王什么的女孩,上次来过我们家的,今天有没有去听?”
“哪个王什么?人太多,不知道。”
“别装了,就那个大饼脸的,两只眼睛贼溜溜,金老师长金老师短,叫得可亲热。”
“王晓菲呀,人家可是学生党员。”
“啊呀,才貌双全,跟你倒般配。”
“我们才是郎才女貌,学生们都这么说。”
“你现在真会甜言蜜语,刚认识时,话都说不成整句。”
一阵冲洗牙杯的声音。
“没办法,做生意逼出来的。”
“抽烟喝酒也是逼出来的?”
“得陪老板们应酬,人家觉得你爽快,才会给你生意。”
“去KTV也是爽快?”
“你多心什么,我从不碰小姐的,嫌脏。”
“到了那里,搂搂抱抱总难免。”
“别瞎想,再怎么样,也是回家搂老婆抱老婆。”
金亮伟洗罢换了睡衣,一头扑到床上。张秀红脸朝里,一动不动。金亮伟逗弄她一会儿,见没反应,也别转身,屁股对屁股,须臾起了鼾。张秀红睁开眼,翻过身,注视丈夫的背影。窗外路灯突然灭掉,金亮伟的轮廓暗了大半,细看有点发蓝。张秀红伸出手,抚摩他的耳垂。金亮伟的耳垂又软又小,非常柔韧,它是张秀红最熟悉的部分。
张秀红做秘书,抄抄东西,陪陪应酬。影视公司一共三个人,老板顾前卫,秘书张秀红,还有一个做清洁的阿姨,兼任快递员、装订工和搬运工。顾老板脑前半秃,脑后留油腻腻的长发,胸脯又白又松,像女人似地垂着,皮肤经常发痒,双手胡乱抓挠,指甲里嵌了一弯弯黑垢。
“小张,不是说什么,当年我可帅了,比你老公还帅,拍过很多片子,那个《七宝镇枪战》,你看过没?”
张秀红应了一声。
“到底看没看过。”
“有印象……不过记不清了。”
顾老板常请导演和剧作家吃饭,介绍时个个是大腕,张秀红收到的名片一厚叠,却和面孔对不上号,只能见谁都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顾老板嫌张秀红不够热情:“什么叫公关,你懂不懂。”
张秀红可以强颜欢笑,但最怕被逼喝酒。好在时常来些小演员,或者戏剧学院的女学生,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气氛一下热闹了。张秀红闷头吃菜,顾老板陪着傻笑。
待到买单时,顾老板从服务员手中抽过账单,哗哗抖两抖,大声问:“多少钱?”如果回答轻了,还会再问:“多少?”然后夸张地一指:“小张,把钱包拿给我。”
在座的红男绿女被这股气势吸引得停下,齐齐盯着张秀红。张秀红把钱包从桌边缓缓递到顾老板手上,这时她想保持微笑,是需要花大力气的。
一日,张秀红道:“顾老板,能提醒那个范先生吗,让他别再摸我的腿。”
顾老板绷着满脸松肉道:“我最了解老范了。不是我说什么,漂亮妞们哭着喊着,排队上他床呢。你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送给人家都不要!”
张秀红不吱声。俄顷,顾老板抓了张报纸,进厕所大便,张秀红盯着桌面看,一叠A4纸,是新拿到的剧本,其中几张歪歪斜斜摊开着,用金牛镇纸压住,铅笔的圈圈杠杠,是顾老板的修改意见。还有两张合同散在旁边,已经盖过大红图章,正准备放进文件格。张秀红走过去,拈起一张合同,撕碎,再拈一张,再撕,扔进废纸篓,又取一大杯水,洒在桌面上。她做得很细心,确保每张纸页都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