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鹏程发牢骚时,孙晓琳听得眼睛不眨,还配合吃惊或惋惜的表情。孙晓琳喜欢越剧,会唱几阕,还喜欢《红楼梦》,但只看过电视剧和连环画。一次她问,贾宝玉喜欢了林黛玉,为啥还和薛宝钗好。
乐鹏程道:“男人骨子里都是三妻四妾的,贾宝玉喜欢袭人、晴雯,也喜欢林黛玉和薛宝钗。”
“是这样啊。”孙晓琳低下头。
乐鹏程知她不信,但她不会说出来。他笑道:“要在古时候,我就让你从良,做我的妾。”
孙晓琳也笑,笑声清脆得有些假,像有一双手在互相拍击。
一天,孙晓琳无意中哼唱:“天上的北斗星,通宵不动,毛主席的舷窗彻夜光明……”乐鹏程喝了声彩:“还会唱别的吗?”孙晓琳又唱:“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了万里海疆。海军战士见到了毛主席,颗颗红心像葵花向您开放……”
“响点,再响点。”
孙晓琳唱完,见乐鹏程若有所思,又唱一遍,见他仍不吱声,就道:“我唱得不好。”
乐鹏程道:“很好,好极了。你这年纪,怎会唱这么多老歌?”
“奶奶生前教的。”
“你要经常唱给我听。”
孙晓琳睡时喜欢仰卧,嘴巴微张,双手搭在胸前,仿佛随时高歌一曲。乐鹏程支肘凝视她。吴娟的歌声,比孙晓琳沙哑,但更柔软,一圈一圈缭绕着。乐鹏程回忆着那些往事,觉得伤感。他想,这是因为他老了。
一天洗澡时,乐鹏程发现下身有一粒暗红,以为是毛囊炎,或者皮肤过敏。相安无事了一阵,红点突然变大。用了消炎药,反而大成了黄豆,顶部裂出菜花纹路。乐鹏程用细绳将它从根部扎住,过了一星期,颗粒掉了。两个月后,再次出现小红点,长得更快更大,再用细绳扎掉。当它第三次出现时,乐鹏程意识到出事了。
他检查了杨娟娟和孙晓琳,她们的身体和口腔,全都清清爽爽。
杨娟娟道:“你怀疑什么,每次不都带套吗?”
孙晓琳则假装不知他在干嘛。
乐鹏程做激光手术,加上针剂和用药,花费了八百多。过了两周,正在上班,突感下身奇痒,躲进厕所隔间翻查,又长出三粒。乐鹏程自己用药,还是越长越大,两颗连在一起,更多的长出来。抓破的伤口发了炎,淌着腥臭的脓水。
乐鹏程决定再做手术。他整理存折,“定活两便”早就取用数次,还剩五百元。其余是定期存折,两年内不宜取用。他犹豫了几天,向秀姨开口。秀姨二话没说,借出一千。
术后,乐鹏程老实了一个月。按时回家,做饭烧菜,饭毕看电视,或者打俄罗斯方块,感觉困乏了,就上床睡觉。
几次半夜醒来,左手摸沙发垫,右手摸沙发腿,脑袋和脚板都顶着沙发扶手。整个人被困在沙发的笼子里。只能夹搂着被子,长吁短叹一番,还是睡不着,起床翻看珍藏的成人杂志,又坐到乐慧床前凝视女儿。黑暗将乐慧的身形裹得一团模糊。
乐鹏程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一日下了班车,终于忍不住,疾奔彩云坊而去。杨娟娟正好休息在家,俩人做了一次,又搂着说了会儿话。杨娟娟直喊:“抱得太紧了,透不过气。”回家路上,乐鹏程开始害怕,洗澡时反复检查。杨娟娟干净溜滑,不像有病的样子。他安慰自己:采取措施就行。
第二天下班,又做斗争,又忍不住,决定找孙晓琳。
事后躺着,孙晓琳道:“这阵你也没找别人吧,那么快就完了,像是憋久了。”
乐鹏程翻过身,双手夹住她的面颊,正色道:“琳琳,你肯定没病吧?”
“没呀。”
“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嗯,我就和你一个人好……即使和别人好,也带套的,行不?”
晚上洗澡时,又担心起来,将家伙翻上翻下,觉得有些红肿,又似是被热水冲烫的。不痒,但前期都是不痒的。乐鹏程将治疗用剩的药剂,厚厚涂抹一层,终于安心少许。
半夜被痒醒,不敢抓挠,亮了灯观察,没有动静,只得躺下,硬生生将痒捱过去,辗转反侧着想:再也不搞了。翌日清晨,居然风平浪静了。遭受一晚恐惧的打压,那家伙反而生气勃勃。
这天下班,乐鹏程找了另一姑娘。以前交往过几次。那是个高挑姑娘,能将他的半截身子缠进她的双腿。乐鹏程觉得她美,每个女人都是美的。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占用她们的美。
发工资的日子迟迟不来。乐鹏程又向秀姨和阿二师傅各借了一次钱。阿二师傅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做人要讲信誉。”乐鹏程翻遍通讯薄,甚至打电话给钱一男,又被一顿训斥。到了厂里,阿二头天天催着还钱。
杨娟娟那头,逐渐冷淡了,一日道:“你白睡了我好几次,怎么还不给钱。”孙晓琳倒是温顺,但也半推半就着,三两句的就抱怨:“弟弟要交学费”,或者“妈病了,得寄钱回去。”
借钱和找姑娘一样,一旦坐上滑梯,开始下滑,就被惯性甩得身不由己。
一日吃着饭,乐鹏程忽道:“阿慧,到了最后,我只剩下你,你只剩下我。”
乐慧翻翻白眼道:“说这话是想让我骂你吧。”
乐鹏程道:“你再仔细想想。”
乐慧道:“我不要想。”
吃完饭,乐鹏程斗争了半天,决定还是待在家里。他将裤袋的钱掏出来,和皮夹里的并在一起,数了数,一共一百七十九块八毛。他将它们小心地藏好。
乐慧有了工作。那家服装店叫“美百分”,位于市区另一头,是秀姨手下的姑娘的舅妈开的。清晨五点正,苹果闹钟开始演奏《铃儿响叮当》,在每一遍的间隔里,发出三声尖锐的“滴滴滴”。乐鹏程继续闭着眼,直待乐曲奏毕,就翻过身去,放松压疼了的耳朵和一侧面孔。
乐慧起床,洗漱,穿衣,出门。如果趁地铁,转一次车,得花费一个半小时、六元车费;如果坐公交,转两次车,就是三个小时、四元车费。乐慧坐公交,一天来回六小时,八元车费。上班时间朝九晚九,做一休一,月入八百,做满四千元以后,有百分之一的提成。
乐慧八点半到商店,开门,打扫,出样。上午进不了几个客人,午饭时有些人流,附近的小白领们,饭后四处闲逛。旋即是空荡荡的午后,至晚间四五点,又热闹一番,此时往往做成几笔。到了七点多,又淡了。少坐片刻,开始收拾店面。到了九点,关灯走人。
及至刮风下雨,便有些凄惨,往往是整日枯坐。乐慧偷拿了乐鹏程的书,无聊时翻翻,没什么心思,且单眼阅读吃力。有时打个磕睡,有时趁着没人,试穿几件衣服。老板娘趣味保守,件件是中年妇女风格。连续两个月,都没做满四千,老板娘威胁:再做不到就扣钱。乐慧建议进些新潮的货,被一个冷眼翻回来:“就你,还来建议我?”
渐渐抽查多了,老是挑剔:这件衣服沾了油,那件挂出了褶痕。一次乐慧去厕所,完后买了珍珠奶茶,回到店面,见老板娘阴沉着脸,站在门外。那一次,扣了五十元。老板娘咬定自己等了半小时,乐慧算来算去,从店面到厕所,再到奶茶店,花不了五六分钟。自此不敢喝水如厕,偶尔离开店面,也是以飞跑的速度。
还有一个店员,据说姓艾,与乐慧隔天轮休。她们从未谋面,只在账本背面互相留言。起初是公事:进了几件货,客人要开发票……渐渐聊出私话:住得远吗,家里还有什么人……小艾字迹娟秀,乐慧觉得,她的为人也该是一团和气。
渐渐的,乐慧的脸瘦成菱形:额头、下巴、两侧颧骨,各自尖锐地凸出。眼睑松弛着。右眼前所未有地大,仿佛要把其他五官吞噬进去。慢慢撩起留海,就能看到左眼。玻璃球有点旧了,显得没有神采,当乐慧看侧面的东西时,它像会从眼眶里挤出来。
三个月后,乐慧被辞退了。她不服,找老板娘,老板娘道:“你清洁工作做得太差,还少掉一套衣服,没让你赔就很好了。”
乐慧道:“那是小艾少掉的,我以为她自己告诉你了。不信你看盘货记录。”
“小艾说是你,”老板娘上下打量她,最后盯住那只假眼,“我看,还是她可信些。”
失业后,乐慧就懒了。工作那么辛苦,却禁不起乐鹏程几夜风流。妈的,老娘也做小姐去,两腿一张,钱就来了。
在家闲到骨头散架,乐慧又磨着秀姨,要去“百合”工作。秀姨道:“那里不适合你。”磨了几次,乐慧道:“不肯就算了,让我参观参观总行吧。”
过了一个多星期,秀姨邀请乐氏父女去“百合”玩。她下午二点多打去电话,乐鹏程还在上班,乐慧接的。她告诉乐慧,自己现在在“百合”等着。
乐慧描了口红,穿上秀姨给她买的衣服,照着地址,一会儿走到了。秀姨已候在楼下。乐慧瞧着霓虹招牌:“这就是‘百合’啊。”
霓虹暗着,显得有点脏。门口放着一只小灯箱:“未成年人不得入内市文化管理处”。乐慧盯着灯箱看。秀姨道:“我这儿是合法经营。”
从乘电梯开始,乐慧对每件东西表示新奇。三楼刚装修过,窗帘是新的,欢快的明黄色,穿过走廊是方形大厅,右手边一排转角沙发,左手边是两排蜂巢似的原木酒架,列着各色中外红酒。接着是吧台,上悬“市文明单位”的金属牌,一角很大的凹塘,秀姨说,是客人喝醉酒砸的。
吧台背后藏着小更衣室,衣架上挂旗袍制服,妆台下放高跟皮鞋,那些鞋摆成笔直一线。衣架旁是更衣箱,几扇门上粘着大头贴照,乐慧细瞧,照中的女孩都挺清俊。六间包厢正对更衣室,新糊了黑白色块的墙纸。走廊铺了红地毯,往前就是中央舞池,柳安木地板被千万双脚踩得毛剌剌的。池边雅座区,倒是新置了座椅茶几,双人椅的椅背和扶手支得很高,往里一躺就没了人影。
乐慧东转西转,问了几遍:“秀姨,这么大地方都是你的?”
秀姨笑而不答,在吧台里制了两杯花花绿绿的饮料。乐慧接过饮料,蜷腿缩在座椅里,觉得不舒服,将一腿伸高,脚踝挂在椅背上。雅座区的地毯是蓝绿大花的,有些绒毛磨掉了,一块一块地秃着。乐慧又将脚放下,在地毯上蹭来蹭去。她看见茶几上有一捧花,旁边放着一罐打开的口乐。她拿起花。
这时,乐鹏程来了,在门口风风火火道:“调休了两小时,还是来晚了。”
秀姨迎上前道:“谢谢捧场。”接过公文包,放到吧台后,接着领他四处参观。
乐慧研究手里的花,二十几支蓝玫瑰团团簇拥,正中一支多头的西伯利亚百合,空隙里点缀着小松枝和情人草。乐慧从百合边抽出一张白卡片,上面写着:“秀红生日快乐”。落款一个“明”字,日期就是今天。字迹有些潦草,纸张一角被花瓣上的水珠打湿了。乐慧将卡片藏进上服侧袋里,花束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