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凤从阿乌嘴里听到六子的死讯。那天,她正与相好“野猫”在茶室打麻将。下午三点,他们吃过午饭,打着饱嗝,沿街散步消化。野猫发现一间“阿凤茶室”,指着对张美凤道:“是你开的吗,还挺大的。”
张美凤念玻璃窗上的贴字:“14元每位,无限量畅饮,自动麻将台,12元/小时”。
“废话,当然是老娘开的,老娘想找人打牌。”
野猫打电话叫人。很快约齐仨哥们。张美凤进去占位。茶室冷清,一个外来妹拿着茶水单,殷勤地跟在后头。张美凤嫌这桌近厕所,那桌靠空调,另一桌光线不好,最后选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包房。服务员上茶的当口,兄弟们陆续来了,其中一个带了女朋友。张美凤乜斜了那姑娘一眼:“四人一桌,来了五个。”
野猫道:“你打,我‘飞苍蝇’。”
张美凤道:“每次你‘飞苍蝇’,我都手气不好。”
这话得到应验,张美凤连输几轮,于是唬着脸,将牌一推:“野猫替我一局,我去撒尿。”
张美凤从厕所出来。顾客较先前多了。柜台上有瓜子、青豆、蚕豆、花生,盛在咖啡色的塑料小盘里。张美凤馋了,欲挑几样去包房,又一想,这倒像侍候了那班小子。于是抓了一把瓜子,在走廊里慢悠悠踱步,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碰!”她踅到包间门口,一肥头大耳的家伙也在往外瞄,与张美凤瞅了个正个儿。
那人朝身后道:“你接着打,”出来嬉皮塌脸道,“阿姐也在这里玩?”
“挺巧的嘛。”张美凤半笑不笑。
“我常来这儿,这是我的专用房间,”阿乌手一指,“阿姐好久不见,最近跟谁混啊?”
“跟自己混呗。”
“阿姐这等人物,哪会闲置着呀。”
张美凤哼了一声。
“噢,对了,有件事儿,”阿乌突然板起脸,凑近嘴,“你知道六子的情况吗?”
“不想听。”张美凤顾自向前。
阿乌跟着她走,硬把这句话塞进她耳朵:“他死了。”
张美凤停了几秒,又走两步。这次阿乌不再跟着。她把瓜子撒在地上,径直回了包房。那里一轮刚完,四双手稀里哗啦洗着牌,野猫瞧见张美凤,哭丧道:“手气不好。”
“没用的东西,”张美凤怒呵,“做足彩也输,打麻将也输,手气何时好过!”
野猫顿时被训萎了,旁边的兄弟打圆场:“总是有输有赢,坏运一过,好运就来。”
张美凤白了那人一眼,将椅背上的小包一拎,就往外走。野猫忙拉住她:“干嘛呀?”
“回家。”
“说打牌的也是你。”
“现在我又不想打了,怎么样?”
一兄弟道:“阿姐不想打,咱们就收场,一起喝喝茶。”
另一道:“或者野猫陪阿姐散心,我们这里再叫人。”
俩人一走,屋里炸开了锅,有人问:“野猫怎让女人强过了头?”
答:“你不知道,这女人和毛头相好过。”
“相好过又怎么了,难道还镀了层金。”
张美凤到了家,往床上一躺,仍不搭理野猫。野猫在床边转悠了半天,就晃到隔壁看电视。须臾,听他跟着节目哈哈大笑。张美凤过去,把门重重关上。
那天,被毛头撞个正着,六子裤子来不及穿,就从乐家跑出去。张美凤听见敲门,死活不开。她躲在帘子后头,瞧着六子窜远,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这以后,张美凤一个劲地想乐慧,闭眼就是她浑身抽搐的模样,整张桌子都嵌进她面孔去了。
六子在路上扯了条居民晾晒的平脚裤,胡乱套上,飞奔到家,收拾了钞票和替换衣物。当他挎着走江湖的大包,站在完全黑下来的路上时,反而不那么害怕了。路灯在头顶啪地亮起,光线有点黄,有点红。在非机动车道走着,街头噪音被路灯光放大了。骑自行车的人都缩头缩脑,从身边过去时,不耐烦地按铃。
大约是傍晚五六点。妈妈在家那会儿,如果六子没回去,就会接到拷机,总是两个字:“吃饭”。六子就乖乖回家吃饭。吃完碗筷一扔,躺到阁楼上消化,或者外出闲逛。妈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唠叨,翻来覆去那么几句:“不学好”,“不上进”。收拾完,六子妈小睡片刻,半夜起床,骑五公里自行车,到肯德基杀鸡,凌晨回来,睡到上午八点,起床去做钟点工。
六子长相遗传父亲,别人总夸:“陆阿姨好福气。”六子妈双手一摆:“我这儿子,绣花枕头一包草。”她黑黑瘦瘦,手脚利索。六子1岁时,爸爸生肝癌早逝,妈妈是外地户口,在街道废品回收站做了一阵。六子隐约记得,妈妈一早带他上班,开了门,将笨重的墨绿色座秤从角落拖到门口,搬个小凳子坐着,有人来卖废纸,就秤了斤两付了钱。她将书籍、报纸,和其他纸类分开,一捆捆整齐结实地扎起来,沿着墙角叠好。六子坐在纸堆上,老鼠在脚边乱爬,也不害怕,老鼠的眼睛乌黑滴亮,跟人眼似的。六子最早的记忆中,有只大老鼠,比六子的脚掌还大,每天出来晒太阳,一些小老鼠跟前跟后。大鼠有固定领地,一过正午,阳光正好照进领地。大鼠远看像一堆灰尘,被暖风吹到了,就懒洋洋动两下。小六子心血来潮,狠踢了它一下,大鼠吱吱叫着,钻进阴沟。过了几天,六子的脚趾被咬掉小块,不知何时咬的,不觉得疼,但把妈妈急得哭骂。
她回收站不做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后来捡过垃圾,捡出本钱了,开始卖茶叶蛋。六子年纪稍长,就满街乱玩。打记事起,就觉得妈妈又老又丑。一次小伙伴指着问:“这是你妈?”他答:“不是。”妈妈当场也装不认识,回家后狠揍儿子一顿。六子不服气,大喊:“爸爸好看,妈妈难看!”妈妈双手发颤,说不出话。
妈妈常说,卖茶叶蛋辛苦。冬天十根指头像被冻掉了,双手肿大一倍,黑得发紫,冻疮一烂,又红通通的。晚上回家,脱露指手套时,总是大声呻吟,手套结在皮肤上,绒线细丝粘进伤口,一扯,脓水又化开。但最怕的,还是城管。那一路的小贩,吆喝讨价,热闹无比,忽听一声:“来了来了!”刹时慌张。或者也没叫声,似平地刮一阵飓风,所有人都卷起铺垫,收起家什,狂奔起来。后来,摊子终于没收了,妈妈拎着锅炉,想钻居民楼,硬生生被保安拦下。推搡之间,卡车就开了过来。
妈妈做钟点工时,六子开始卖刀和结交女孩,卖刀不顺,改扎车轮胎,又不顺,再回头卖刀。结交女孩倒是一路没拉。妈妈每月给六子两百块钱:“这么大了,还不能独立。”独立是件辛苦的事,六子完全有条件傍富婆:长相好,功夫好。连阅人无数的张美凤,也夸他功夫好。
后来,六子妈被雇主家的老头看上。老头觉得她勤快能干心肠好。他的儿女坚决反对。六子妈跟着搬进老头名下的一室户。老头退休前是车间副主任,每月一千二退休金。六子道:“你要跟了他,就没我这儿子。”六子妈哭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还是走了。
六子被发现从天桥摔下,落在公交车顶,弹飞出去,掉到旁边的polo车上。他顺着光滑的顶壁往下滑,驾驶座里穿蛇皮裙的女人哇哇乱叫,她看清六子贴着挡风玻璃的脸,左眼位置是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六子第三天才醒。眼睛看不见,腿脚动不了。
有个女孩道:“他醒了。”
一个男人道:“再不醒就麻烦了。”
这是医生,他告诉六子,要么付钱,要么搬走:“你身上的钞票都垫进去了,还差六千块”,见不吱声,又道,“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如果病人都像你这样……”
“我知道。”
“我们想和你家人联系。”
“我没家人。”
“别捣浆糊,朋友、邻居都行。”
“这世上,我只认识仇人。”
医生道:“这么不配合,对你没好处。”
六子呻吟。医生哼了一声:“算了,随便你。”
半夜,六子疼痛,眼睛和脚踝剧痛,其他地方零散地痛。整个病房被他搅起来。邻床的按铃叫护士,对床的道:“问他们要镇痛剂。”
护士很快来了:“什么事?”
“疼。”
“我们也没办法。”
“镇痛剂。”
“这东西不好乱开的。”
“求求你。”
护士犹豫道:“你等着,我去问值班医生。”
等了半天,护士没来。邻床道:“你别哭了,我再给你按铃。”
第二天上午,护士和医生终于一齐来了,他们把六子进院时的红夹克替他披好,将他搬上移动床,推进电梯。
移动床停下时,六子问:“什么地方?”满耳朵哼哼声,满鼻子尿臊气。他突然意识到,有蒙蒙的光线透进纱布。他对自己说:原来还剩一只好眼。现在,他分不出哪只眼更疼,那疼像钻子,一钻钻进脑袋深处。六子调整姿势,试图让自己舒服些。
有护士跑来问:“要喝水吗?”
六子点头。护子拿一次性纸杯盛了水,六子喝完一杯,又要一杯,胃里一阵咕噜,又呕出来。
“喝得太急了,”护士拿床单擦他的湿衣服,“家属呢?”
“我没家属。”
“哦?”
“我也没钱。”
这时有人叫“小杨”,护士应了一声,走开了。过了片刻,杨护士又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千万别告诉人家没钱。”
“我真拿不出。”
“那也别说,千万别说。医院卖给私人了,私人老板挺抠的……”
话没说完,杨护士蓦地跑开,六子不知发生什么,想拉她,触到一堵冷冰冰的墙。
“杨小姐,杨小姐。”
近处有人在费力呼吸,一下一下像紧急刹车。六子感觉移动床被人碰撞,迅速滑向一边,他伸手阻挡,胳膊肘被床沿和墙面狠夹了一下。周围骚动,嘈杂的脚步声,裹住一片哀嚎,飞速过来,又飞速过去。没来得及反应,动静就消失了。
六子蜷起身子,激烈磕牙,磕得齿根都疼了。他想到乐慧,是不是也瞎了?乐慧是好女孩。然后想到张美凤,现在整个世界都变成张美凤,是他的又不是他的,让他恨,叫他喜欢。
“喂,喂,”有人轻呼,是杨护士,“怎么样?”
“疼。”
“忍忍,带你去治疗了。”
“太好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你好像有话要讲。”
“没有。”
“你刚才话没说完。”
“什么话?”
六子正想回答,又有护士过来:“快点,别磨蹭。”
“好了,就好了。”
移动床被推动,六子感觉有人拉他,他捏紧那只手,手背又滑又凉,手心有冷汗。到了僻静处,俩护士停住,商量着什么。这时,有皮鞋声经过,另一护士鬼鬼祟祟地叫:“小冯。”小冯“嗯”了一下,是个年轻男子。三人离到更远处,压低了嗓门。
须臾,小冯走近问:“能站吗?”
“不知道。”
“站站看。”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