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亮伟坐直身体,有点尴尬。这时,门外有人打电话。
“喂?喂?什么?听不见,信号太差!我在医院呢!”
一个护士道:“小姐,轻些,影响病人休息了。”
“三两句话,难道就影响了?”
金亮伟听出是谁了。嘀嘀嗒嗒的靴子声,正往这间而来。
“啊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美凤啊,我来了几次了,怎么都没见你。”
“来了几次?你们夫妻情深呀,”张美凤夹着风进来,将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咱这不是见了吗?”
金亮伟起身,重新调整了柜上的搪瓷杯、塑料碗和水果刀,为果篮腾出地方。
“坐。”他道。
“没关系,你坐。”
“我不累。”
“那我坐了。”张美凤一屁股坐下。
“你今天穿得很喜气。”
“好看吗?新买的。”
“好看,像新娘子。”
“今天特地穿得喜气,是去离婚的。谢天谢地,总算离掉了。”
张美凤扑到床沿边,连珠炮地问:“怎么样?感觉好点没?哪儿不舒服?医院的伙食好吗?”
张秀红不吱声,也不回头看她。张美凤冷住脸,扭身问金亮伟:“妈没来?”
“她天天来,这会儿买东西去了。”
“买什么东西,这么长时间。”
“瞧你急的,赶火车呀。”
“别说赶火车,追汉子都不急呢,”张美凤摸摸果篮上的透明薄膜,“新鲜水果,吃不吃?”
“还是留给你姐吃吧。”
“我渴死了,先尝一个。”她撕掉薄膜,取出水果。面上是亚热带品种,一种像荔枝,但毛绒绒的,另一种像小卷心菜,表皮是粉红的。底下是苹果生梨之类。张美凤拿起一只猕猴桃,啐了一口:“奸商,下面都藏着烂的。”
金亮伟笑道:“所以我不太买果篮,又贵,质量又不好。”
“贵倒无所谓,也是一番心意,”张美凤挑出烂水果,扔到地上,又拿起一只粉红果子,问:“这是什么?”
“火龙果。”
“到底是教授。”
过了一会儿,张美凤问:“你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吃了。”
金亮伟摇头。
张美凤问:“你怎么不说话啦?”
金亮伟道:“我想……出去一下。”朝她挤了挤眼。
金亮伟在不远处站定,很快张美凤也出来,一前一后地穿过走廊,在无人处停下。
“想死我了。”金亮伟道。
“你那么快活,还会想我。”
“我哪里快活了。”
“你会不快活?我不信!”
“你快活吗?”
“我快活极了。”
“我猜也是。美凤,刚才你进来时,真把我看呆了,简直容光焕发。”
“还用说,我一直都美。”张美凤笑得得意。
金亮伟拉她。张美凤扭来扭去。两人抱在一块儿。金亮伟感觉到她胸脯的温热。他慢慢将脸蹭下去。
“等等,手硌疼了,”张美凤松出一条胳膊,“好了,可以了。”
他们拥得更紧。
金亮伟有过一个希腊留学生情人,胸是隆出来的,搂抱时总觉得一层隔离物,又冷又硬。秀红和美凤的胸部都是大而挺拔,姐姐的乳晕更浅淡,因而显得温和。胸部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是有性格的。
“我要吃奶。”金亮伟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
“我听见了,你要吃奶。”
两人轻笑。
“有人!”张美凤忽然惊呼。
“哪有什么人!”金亮伟恋恋不舍地分开。
“真的听到脚步声。”
“那是你心虚。”
“我看还是回去吧,太久了不好。”
张美凤先走,金亮伟等了几分钟,也进入病房。蒋芳已经回了,正坐在病床边。张秀红蒙在被子里,被窝一颤一颤的。张美凤送的果篮被扔到墙角,床头柜上放着大堆新买的卷筒纸。金亮伟细看蒋芳,发现她面色惨白,似在忍受什么巨大的隐痛。
张美凤在问:“妈,你们啥时候吃饭?”
蒋芳不答。
金亮伟结结巴巴道:“天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好吧,你回去吧,”蒋芳语调僵硬,“你们都回去吧。”
张秀红很快出院,住回蒋芳家。她终日躺着,每次蒋芳将孩子抱近,她都显出厌烦。一晚蒋芳惊醒,发现张秀红在黑暗里光脚走动,窗外的路灯光照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轮廓。蒋芳轻呼“秀红”,张秀红就站住,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蒋芳咨询医生,医生道:“产后忧郁症无药可治,只能你们家属多当心。”
蒋芳要做钟点工,张秀红又不肯给孩子喂奶。恰好金亮伟打来电话,说想接走洪洪。“我妈退休了,可以过来带孩子。她很有经验的。”
蒋芳道:“你做了那种事,还好意思说。”
“妈,你误会了。”
“不要叫我妈,”顿了顿,又道,“你们都不要叫我妈。”
“那以后慢慢解释。眼下小孩放我这儿,肯定更合适。你们考虑考虑。”
蒋芳和张秀红商量,张秀红“哼”了一声,别过身去。又问了几声,仍不答,只得对女儿道:“那我拿主意了。我纯粹是为孩子着想,你可别生气。”
金亮伟要来接孩子,被蒋芳拒绝了:“秀秀情绪不稳定,最好暂时别见面。”蒋芳亲自送孩子过去。金亮伟邀她小坐,蒋芳坐着,客厅沙发柔软得让她不想起来。金亮伟上楼拿了一叠钱:“给秀红补补营养。”
蒋芳道:“秀秀不会要你钱,她恨你呢。”
这时,孩子突然大哭,蒋芳抱起她,哄拍着她。
金亮伟道:“要不我去买点奶粉尿布,你先坐坐。”
半小时后,金亮伟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回来了。蒋芳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要走了。刚才的钱……”
金亮伟赶忙从茶几上拿起钱,塞进蒋芳手里:“补补营养,补补营养。”
“是得补补。秀红都瘦得不成人形了,那张脸呀,一摸一层皮,滑上滑下的。
蒋芳走后,洪洪醒了,又开始哭。金亮伟给她喂奶粉,全吐出来,换尿布,身上又沾着婴儿粪。折腾到凌晨三点,终于把孩子哄睡过去。金亮伟冲了包速溶咖啡,索性坐下来备课。备到五点多,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躺到七点多,查询了114,打电话给妇婴保健医院,医院说:“做亲子鉴定要预约的。”
金亮伟做了电话预约,又给武汉老家打电话。一转念,想还是等鉴定结果出来再说。他重回沙发里躺着,头痛欲裂,却睡不着。下午二时,钟点工来了,一进门就嚷嚷:“怎么有小孩子呀,哭得这么凶!”
金亮伟问她会不会带孩子。这个四十多岁的阿姨道:“会是会,但我接的人家多,没时间。我有个乡下表妹倒是挺合适的,前阵子刚生完孩子出来。”
乡下表妹叫小罗,三十多岁,圆滚滚的,一口河南话,不断惊叹:“这么多书,老板是读书人呀。”金亮伟问她会不会带孩子。小罗道:“会,会,俺还能奶孩子。孩子是自己奶的好。奶粉奶出来的,身子娇气。”她的确奶水充足的样子。
洪洪一到小罗手上,就不哭了。小罗抱着她满屋走,走到金亮伟书房,对小孩道:“你爹是读书人。”又走到客厅里,敞开衣服喂奶。孩子吃饱喝足,在纸尿布里拉了屎,被放到浴缸里洗澡。金亮伟过来瞧着,小罗更起劲地哄孩子,还唱他听不懂的儿歌。孩子忽地在水下放了个屁。金亮伟惊喜道:“呦!”
“妞儿也是人,”小罗道,“放屁打嗝一样不拉。”
金亮伟瞧着水中的小人,眉眼似乎长开些了,正拖着两道口水,东张西望。小罗将她擦干,裹入襁褓。金亮伟道:“让我抱抱。”刚抱起,孩子又笑,还“啊啊”蹬脚。
金亮伟问,小孩多久能叫爸爸,小罗道:“一岁吧。”
“这么久啊。”
“老板是读书人,妞儿肯定也聪明,保不准马上能开口了。”
“别叫我老板,叫小金。”
“哦,小金老板。”
三天后,金亮伟带了身份证和户口薄,到医院做鉴定。医生让他回去等结果。金亮伟道:“当天能拿吗?我付加急费好喽。”
医生将他拿钞票的手推回来:“最快也得两天,这是统一规定的,能快我也希望快。”
等结果的晚上,金亮伟睡不着,坐在客厅里抽烟。在客卧哄孩子的小罗也出来,问:“小金老板有心事啊?”她的黑乳头从睡衣下透出来。金亮伟晃了两眼,想起张秀红姐妹,心中一阵刺痛。
两天后,金亮伟赶了个早,路上差点撞到一辆出租车,他听见对方司机叫骂,没心情计较。下了车,小跑到底楼大厅,居然还排着队。金亮伟等了漫长的五分钟,终于从小窗子里拿到那张纸。他跳过一栏栏数据,直奔页末的结果。这时,阳光恰好斜射进医院大厅。金亮伟觉得那一刻,他的身体浴满了黄金。身后的人催道:“让一让呀。”将他推开。金亮伟边往旁边退,边给小罗打电话。小罗过了很久才接。金亮伟嚷嚷道:“抱着洪洪,到楼下‘喜福来’等我。”
“哪个‘喜福来’?”
“小区门口左手的那家饭店,吃海鲜的。等等,先把洪洪抱过来,让我亲亲。”
“小孩不会说电话的。”
“你先抱过来。”
过了几秒,小罗道:“抱过来了。”
电话里很安静。
金亮伟听见自己在说:“洪洪,爸爸爱你。”他感觉到,自己捏手机的指头被润湿了。
附近超市开张,免费促销鸡蛋,蒋芳排了三次队,领了十几只,被认出来。发鸡蛋的姑娘说:“只能领一次。”推了她一把,蒋芳跌坐在地,面孔撞到人行道围杆。立即有蛋清从马夹袋里流出来。姑娘道:“对不起。”蒋芳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自己站起,拎好袋子,推上车子。
到家清点,有三只完好的,赶快煮了。煮完叫张秀红来吃。张秀红惊呼:“妈,怎么了!”蒋芳这才觉得脸上疼,颧骨上一大块乌青。“看看吓人,其实不严重。”她让张秀红趁热吃蛋,张秀红推让。让了半天,同意她两只,蒋芳一只。张秀红瞧着妈妈熄灭煤气,锅子里的三只浅红的椭圆挨着挤着,被一圈碎小的水泡托举着。慢慢的,水泡消失了,小椭圆们安安静静,因为清水的光线折射,它们看起来不对称。
张秀红突然问:“洪洪怎么样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女儿。
蒋芳道:“在小金那儿呢,要不咱们去看看?”
张秀红点点头,又摇摇头:“金亮伟会照顾她的。”
蒋芳吃不准她的意思,又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张秀红想了想,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