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了,成熟了,胡子拉碴了,但那,就是沈立军。
4岁的一天,沈立军推开门,看到一男一女滚在一起。男的沈永伟,女的施云燕。施云燕道:“叔叔给妈妈检查身体呢,妈妈病了。”沈立军将门大开,笑嘻嘻地跑了。
这天晚上,施云燕给儿子洗澡。沈立军拼命泼水,还扭来扭去。施云燕掴了他一掌,他大哭。保姆小薛道:“小孩子都调皮的,做大人的得有耐心。”
施云燕道:“你说我没耐心。”
小薛接过沈立军道:“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意思。你没给小孩洗过澡,不会弄的。”
施云燕道:“我也不要弄。这是你们佣人的事。”
第二天,施云燕带沈立军逛公园。给他买了糖果、话梅、皮球、小飞机、玩具水枪。沈立军被拉着手时就哭。施云燕一松手,他就玩着水枪,拼命跑远。下午四点多,施云燕带儿子走出公园,吃麦当劳。他们面对面坐着。施云燕发现,沈立军老是眼珠咕噜转。
“军军,看着妈妈。”
“你看着妈妈。”
“听我说话了吗?看着我的眼睛!”
施云燕隔着桌子,抓住沈立军的肩膀,前后摇晃。沈立军打了个喷嚏,洒了很多鼻涕,“哇哇”哭起来。施云燕塞给他一只蛋筒,道:“乖军军,要是见了爸爸,可别乱说话。爸爸知道妈妈病了,会担心的。”沈立军不哭了,一心一意地吮蛋筒。施云燕在桌下轻轻踢他:“听见没有!你要是乱说话,以后就不带你玩。玩具统统没收。没有饭吃。”
这一晚,回到家,小薛做了一桌的菜。
施云燕问沈永强:“怎么今天回来了?”
沈永强道:“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施云燕道:“真稀奇,今天什么日子呀?”她扭着脖子,瞄了瞄带日期的电子台钟。
“别看了。我待会儿八点要出去。”
“我说呢,哪天会没有应酬。”
沈永强沉着脸,让小薛把鸡汤上的油沫撇掉。施云燕瞪了那只油光光的鸡,忽听沈立军道:“叔叔给妈妈看病。”
施云燕滋出一背的冷汗。
沈永强问:“军军说什么?”
施云燕道:“乖军军,要玩皮球吗?小薛,待会儿给皮球充充气。”
沈立军想起皮球了,闹着要离桌。小薛哄他。
沈永强道:“好好吃着饭,提醒他玩具干嘛。”
施云燕道:“我不可以提吗?我是他妈,我给他买玩具。不像他爸爸,什么都不买,什么都不关心。”
“你给儿子买东西,花的可是我的钱。所以我才是真正关心儿子的人。”
“花钱就是关心人?”
“废话,不拿钱关心人,拿什么关心人?玩具,巧克力,花言巧语?你们女人看问题就是肤浅。”
“我宁愿不要钱。”
“得了得了,别不知足。要死要活买名牌的时候,都忘了。说句难听的,换了别的男人,谁愿意在你这种过气戏子的身上花钱。”
施云燕噎住了,饭碗一扔,进屋去了。过了会儿,听见外面在收拾桌子,才又出来。沈立军坐在沙发里看动画片。施云燕也走去坐下,把频道换到电视剧。沈立军指着摇控器,嘴里“唔唔”着。施云燕瞪着沈立军,沈立军瞅着施云燕。施云燕轻声道:“军军,你太让妈妈失望了。妈妈陪你在外面晒了一天的太阳,还买这买那的,多辛苦呀。”沈立军不等她说完,来抢摇控器,施云燕一掌将他从沙发扶手上刮翻出去。小薛在门口惊叫。沈永强冲出来,扶起儿子。
施云燕轻声道:“他刚才骂脏话。”
“放你妈的屁,军军一向很乖。再说了,你和小孩子较什么真。”
小薛拿来棉花球和红药水,沈永强给儿子止血。施云燕站在角落里。沈立军慢慢停住哭,专心玩起沾血的棉花球。
安顿儿子睡下后,沈立军大骂施云燕。小薛在旁道:“沈太太经常打小孩。”施云燕吵着要回娘家。沈永强道:“滚回去最好,这里没人稀罕你。”施云燕拿了牙刷和面霜,出门不知往哪儿去,哭哭啼啼地转了一圈,又折回来。此时,沈永强出去应酬了。施云燕在卧室闷坐了一会儿,跑去小薛房里,冷冷道:“我最没地位了,每个人都欺负我。”
小薛正在床上叠衣服,假作没听见。
施云燕道:“我是最可怜的人,谁来可怜可怜我。”
小薛扭过身,撅起屁股,将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
施云燕道:“好,有你的。”
第二天,吵着要辞退小薛。
沈永强道:“小薛手脚利落,找个称心的保姆,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
“她欺负我。”
“她哪里欺负你?”
施云燕嘴巴一瘪:“反正我不喜欢她。我重要,还是一个小保姆重要?”
沈永强道:“当然保姆重要,你他妈的会洗衣做饭吗?”
施云燕道:“别‘他妈’来‘他妈’去,就不会和我好好说话。你懂尊重人吗?”
“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配不配别人尊重。”
施云燕待要骂回,忽听背后怪笑。扭头一瞧,儿子抱着大皮球,钻在桌底下。她撇了老公,“蹬蹬蹬”过去,沈永强立即跟着她,还拉了她一把:“你干嘛,干嘛呀。”
“不干嘛,我看看我的儿子,行不行啊!”
从上往下看时,沈立军的面孔变扁了,眼神像个大人。他将皮球抛出来,那球蹦着跳着,撞在施云燕脚踝上。
沈永强一把抓住她:“你过来,你想干嘛。”
“我想打他,行不行呀。生他时老娘差点没命,现在打他一下怎么啦。”
沈永强将她的手腕往后掰,掰得施云燕疼,但她含着泪,不吭声。沈永强闷闷道:“这是我儿子。你敢动一下,我把你这只手废了。”
沈立军的人生记忆,始于4岁的那天。他看到妈妈的光背光屁股,她的脊梁凹槽里,有一粒白头疖子。12岁的整个暑假,都在播放施云燕演的连续剧。返校时,好几个同学说:“沈立军,在电视里看见你妈妈了。”施云燕在那戏里是女配角,沈立军看过一集,恰有床上镜头,他的妈妈和一个男演员,裹着被子动啊动的。
施云燕做演员时不红。男人们爱在夸她美貌时动手动脚。施云燕嗔几声,打两下,但最后每每被得逞。得逞的男人们交流心得,达成共识:施云燕胸不大,腰有赘肉,但腿特别好,尤其大腿,细细紧紧的,最适合短裙和有绑带的高跟鞋。
施云燕嫁人息影后,结交的多是麻将搭子,有做美容认识的富太太,也有三两个闺蜜。她有老相好叫“猫猫”,以前一块儿演戏的,介绍给表妹,勾搭了几个月,被表妹夫抓奸在床,闹到沈永强那儿。施云燕哭着辩解:“这怎能叫‘拉皮条’,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为了打麻将方便。”
“猫猫”爱打麻将,挤在一堆太太里。小立军曾窥见这个戴蛤蟆镜的家伙,在牌桌下摸妈妈的光腿。妈妈的腿并拢、张开、微微颤抖,桌面上却神情自若。小立军常在他们打牌时,搬个小板凳在旁坐着,隔三岔五地流一行鼻涕,洒几滴口水,小薛围着他转前转后。施云燕恶声恶气道:“乖,隔壁去。”小立军朝她翻白眼。“猫猫”笑道:“这小子不服。”
施云燕很失面子,她认为麻将搭子们不太愿意来玩,就是因为沈立军。于是她更多出去打牌,几夜不回,回来就睡。沈永强天天吵架,吵烦了就不说话。
叔叔沈永伟住在隔壁楼里,有一对儿女。沈立军和堂弟沈立宏较劲。沈立宏练书法,他也练书法,沈立宏学摄影,他也学摄影,沈立宏把小单车骑得飞快,沈立军就和他比赛,不小心栽下来,膝盖软组织受伤,被施云燕没收了小自行车。那是辆美国童车,爸爸的朋友送的。沈立宏骑着自己的国产小车,在弄堂里绕来绕去,“来呀来呀”,还冲堂哥招手。沈立军一气将他拽下车。叔叔来找爸爸,将沈立宏的伤指给沈永强看。只是浅表擦伤,但抹了紫药水,一块块地触目惊心。沈立军知道爸爸舍不得打自己,但他还是打了。
12岁时,沈立军认命了——他再怎么使劲,成绩也是中下,而沈立宏从来都是校干部、三好生,还经常参加书法比赛。施云燕常说:“看看人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沈立军、沈立宏、沈立丽,三人同在初中部。沈立丽不如幼时漂亮,但会打扮了。她大冬天穿超短裙,一弯腰露出内裤,无论男同学男老师,全都眼珠落地。
沈立军问:“你不冷吧?”
“不冷。你觉得好看吗?”沈立丽转一个圈,裙摆散开来,更显短了,见不答,又追问,“到底好看不好看?”
沈立军想说好看,出口却成“一般”。
沈立丽噘着嘴,转身就走。她走路扭屁股,沈立军听过女生议论。他觉得这样好看,但又不希望她这样。沈立丽走到一半,折回来道:“今天你送我回家。”
沈立军问:“姚明远呢?他不送你?”
沈立丽“哼”了一声:“我更喜欢你送。”
沈立军有点拘谨,沈立丽也不说话,一路拿小树枝拨弄路边的花坛栅栏。经过一家超市,沈立丽说口渴,沈立军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
沈立丽瞥了一眼:“这有什么好喝。”她让沈立军等着,进去买了可乐、冰砖、薯片、饼干,两大袋,悬在沈立军肘上,边走边一包包地掏出来,拆开自己吃,也让沈立军吃。沈立军不吃。肘上的塑料袋随着脚步,擦碰他的肚子,当他抬头喝矿泉水时,它们又撞击他的胸膛。不知为何,他越喝越渴。
快到家了,沈立丽提议去小花园。他们坐在石板凳上。沈立丽一边咀嚼,一边发愣,右手拿薯片袋,左手找不到袋口,就凭空戳来戳去。
沈立军道:“在这儿呢。”帮她夹出一块,送进口中。
沈立丽笑了:“我想起我们小时候。”
“小时候怎么了?”
沈立丽瞥他一眼:“不告诉你。”
沈立军心中一跳,按捺着不看她。
沈立丽指指前方:“瞧那些老太婆!”
一些老人在石桌上打麻将。
“我老了会很漂亮,让所有的老头都爱我。”
沈立军笑了。
沈立丽回过头道:“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就来亲我呀。”
沈立丽的鼻翼上有粒痣,此刻这痣随鼻息起伏,让她的脸生动无比。她的嘴唇慢慢凑近,轻触了沈立军的嘴唇,旋即跳开。沈立军听见沈立丽在笑,一摸,摸下几粒薯片屑。
第二天放学,沈立军去沈立丽教室外,发现高年级的姚明远抱着双臂,倚在前门口。他看到沈立军,冲他挥挥拳头。沈立军假装上厕所,过了一会儿,才绕回来。
这时,他看见沈立丽,穿袖子很长的米色毛衣,领口敞向两边,露出锁骨。她和姚明远挨肩走着。她也看见沈立军了,笑盈盈地“嗨”了一下。姚明远也跟着“嗨”。沈立丽的眼睛美极了,当她笑的时候,一些亮光在里面水汪汪地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