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突然来电。沈立军一看来电显示,急忙把电视音量调大。但阿妹的咆哮,还是盖过了电视声音:“喂,还不来付房租!”
沈立军略略迟疑。阿妹也沉默。沈立军似乎听到董小洁拖鞋的声音,匆忙道:“要不,你把房子退了吧。”他挂断电话,关闭手机,到浴室张望。董小洁还在洗澡,见到沈立军,就在蒸汽腾腾的玻璃壁上画了个笑脸符号。沈立军像往常一样,假装要挤进冲淋房,董小洁也像往常一样尖叫。沈立军突然感觉很没意思,关上冲淋房的门,虚垮垮地回到客厅。
这一晚,他把手机锁在抽屉里,早早上床睡了。董小洁问他是否不舒服,沈立军只说“累了”。董小洁就自顾自地看电视,看到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才熄灯躺下。沈立军假装熟睡,想着阿妹。如果此刻是阿妹,一定不会把他晾在一边。沈立军又觉得这种比较毫无意义。小洁还是个孩子呢。胡思乱想着,终于入睡,居然梦见阿妹,在厨房煲汤。沈立军装出馋相,假意要偷吃,和阿妹闹了一番。阿妹咯咯直笑,她笑的时候,有两只很深的酒窝,不是圆型的,而是长长两条,嵌在削瘦的双颊里。阿妹拿出一只镶金汤勺,从紫砂煲里舀了一口。沈立军伸首一尝,说:真鲜。忽觉腹痛。阿妹扔了勺子,嘿嘿冷笑道:如果我也是处女,你会不会和我结婚。
沈立军醒了,肚子果真有点疼。他起床打开抽屉,取出手机,进了厕所。开机之后,只有一个短信,是朋友发的黄段子。想到他和阿妹可能真的结束了,沈立军就脑袋空空。在马桶上坐了片刻,回到床上,觉得似乎真的病了。
沈立军侧过身,看着董小洁,忍不住伸手抚摸她。董小洁的大腿和背脊,光爽得连毛孔都看不见。当她沉睡时,大拇指咬在嘴里,脸蛋孵在枕头里。沈立军的内心终于有些平静了。
沈立军通过一个朋友,给阿妹送了十万块钱。结果被退回来,还附了张字条:“难道你只欠我这些?”沈立军加了五万,再次被退回,也附着字条:“我不要钱,我要你问问自己的心。”
十几天后的一晚,董小洁去看望刚做完人流的老乡。沈立军叫了几个朋友去酒吧。朋友笑话他:“居家男人怎么又想到出来混?”沈立军打着哈哈。酒至正酣,有人说:“索男怎么把阿妹勾上了。”
沈立军急忙追问。朋友们七嘴八舌,拼凑出几个版本。有说索男对阿妹垂涎已久,正好趁虚而入。有说阿妹为了报复沈立军,故意勾引他的朋友。沈立军觉得每个版本都像,又都不像。越听越沮丧,臭骂这对狗男女。朋友们帮着骂。沈立军把手机递给身边的大张,让他给阿妹打电话。大张不肯,沈立军骂道:“这点忙不肯帮,你他妈的还是哥们吗!”
大张道:“和她说什么呢?事情都成这样了。”
沈立军道:“你就问,和索男搞爽不爽。”
大张拨通电话。沈立军耳朵里一片混沌,听不清大张说什么,就凑到他手机边嚷:“喂,你爽不爽啊,贱人!”嚷了一通,人逐渐伏下去。朋友们立刻架起他,出门叫车。到家时,董小洁已在床上看电视了,她被沈立军醉醺醺的样子吓坏了,一个劲地哭。大张他们又端水,又抠喉,终于呕出来,再把他弄到床上,脱掉鞋子,搭了一角被子。出门后,几个人一议论,都觉得董小洁不如阿妹漂亮。
第二天醒来,沈立军脑袋发涨,回想昨天的事,却又想不清。他叫:“小洁,小洁。”董小洁不在。客厅地板上有秽物的痕迹,沈立军清洁了一下,觉得头重脚轻,胃中空洞。打开冰箱,什么都没有。就往沙发上一躺,给董小洁打电话:“干什么呢?”
“钱老师带我出去采访。”
“好啊,终于可以采访了。”
“嗯,待会儿打给你。”
董小洁匆匆挂断,再没打来。沈立军闷闷不乐地喝可乐,看碟片。看了一会儿,想起车子还留在昨晚的酒吧。取完车,下午二点半,又打电话给董小洁,问她在什么地方采访。董小洁道:“很远,横穿市区呢。别来接了。”沈立军执意要接,立即动身。
工作日下午的高架,居然塞满了车子。好不容易通畅了一段,又和一辆出租车擦了一下。沈立军和出租司机狠狠吵架,差点打起来。
到达目的地,却又找不着人。董小洁在电话里慢声细气地解释:“刚才等你不着,就坐台里的车子回来了。”
沈立军吼道:“我每天侍侯皇太后似地侍侯你,你就不能多等我半小时?”
董小洁沉默了几秒,以一串“嘟嘟”的盲音回答了沈立军。沈立军把手机狠狠往座椅上一摔,在街边取款机上取了钱,在海鲜自助餐厅饱食一顿,然后开车到一家KTV。
刚开始营业,姑娘们水灵灵地站成一排。沈立军挑了两个最漂亮的,左拥右抱,对略瘦的一个说:“从现在开始,我叫你‘阿妹’,叫她‘小洁’。”她们哄沈立军买昂贵的酒,还拼命唱歌。“阿妹”喜欢唱王菲,唱到高潮部分,声音细细吊起,头颈像鹅一样来回伸缩。玩到半夜,沈立军留下“小洁”,“小洁”水母一般地缠上来,还把自己的腿插到沈立军的双腿间,不停摩擦。擦了一会儿,笑道:“怎么,酒喝多了?”沈立军捏起她的脸,认真地看。“小洁”嗔道:“把人家弄疼了。”沈立军沉下脸,推开她。“小洁”想拉住沈立军,沈立军扔给她几张钞票,到柜台结账。
酒意和郁闷在胸膛内此起彼伏。沈立军一路飞驰,不留神岔了道,路面越来越窄,凹凸不平,最后一盏路灯也消失了。沈立军停下车,熄灭车灯。天地骤然暗了,各种声响扩大起来。他听见一只狗在叫,然后几只野猫跟起来。有人咳嗽,有电视机在说话。
空气粘湿,阴沟散出淡淡的闷酸。沈立军走了几步,渐渐有了灯光,看到一扇门,就敲门。门开了,一个烫大波浪的中年胖妇,警觉地问:“找谁?”
“阿妹住这里吗?”
“你找错了。”
“她是不是搬走了?我想找阿妹,我好些天没见她了。”
胖妇人不再回答,门嘭地关上,夹起一股风,不轻不重地刮了沈立军一下。他呆站片刻,昏昏沉沉回到车里。
到家后,发现没有人,转到客厅,仍然没人,入到卧室,哈,董小洁坐在床边呢。沈立军冲上前,抱紧她,这才发现董小洁在哭:“你……你到哪里去了……”
沈立军亲着她的脸颊,“乖乖、肉肉”地咕哝。董小洁被酒气薰着了,扭来扭去地躲闪。沈立军说:“我们结婚吧。”
董小洁顿住。沈立军说:“我很孤独,一直一直很孤独。我想有个家,这个周末,你跟我回家吧。”
沈立军给董小洁买了一条白色羊毛裙,再拉她去美容院,化妆、做头发。董小洁自己也看呆了,左照右照不舍得离开镜子。穿白裙子的董小洁像只鸽子,“白”这种颜色,是独独为了她存在的。
董小洁说,初次见长辈要送红包。沈立军说:“你还是学生,送点小礼物吧。”他们选了一瓶法国干红,两盒太太静心口服液。
按了半天门铃才有反应。董小洁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急忙叫:“阿姨好”,还把静心口服液递上去。老妇一愣,沈立军笑了:“这是薛阿姨。”董小洁脸红了,急忙弯腰换鞋。
薛阿姨迎他们进去,接下礼物,随手放在鞋柜上。客厅里没有人。薛阿姨道:“沈先生不在家,沈太太在睡觉。”
沈立军道:“不是告诉过老头子,我要回家的吗?”
薛阿姨道:“具体我也不清楚。”
董小洁有点郁闷。沈立军道:“别理他们。”他拉小洁坐在客厅看电视。薛阿姨递上两杯奶茶,两条冒着热气和花露水味的小餐巾,小餐巾放在与茶具配套的托盘里。董小洁说:“有身份的人家到底不一样。”
他们看电视。一个爱情连续剧,一对男女突然抱在一起,又突然开始互扇耳光,女人没完没了地尖叫。沈立军先前看过,就给董小洁介绍剧情。董小洁听着。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薛阿姨喊:“沈太太,开饭了。”楼上才有声响。沈立军自顾自地在餐桌边坐下,也按着董小洁坐下。董小洁道:“阿姨还没下来。”沈立军道:“别管她。”搛了一筷清蒸鱼。
十多分钟后,施云燕懒洋洋地下来。董小洁慌忙起身。施云燕点点头,转身冲薛阿姨说:“给我拿只小碗,盛点汤。”董小洁局促不安,沈立军拉拉她,董小洁坐下。沈立军说:“吃呀。”董小洁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饭桌上很静,听得见各人咀嚼的声音。薛阿姨的吃相,让人联想过冬老鼠。沈立军阴着脸,只有施云燕的絮叨才打破沉默。她有很多不满意,汤太油了,米太硬了,酱油放得太多了。喝掉三碗汤后,她打了个扎实的嗝,捋捋肚皮,站起身,重新上楼去了。
等拖鞋声消失,董小洁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忽略了未来婆婆的长相。她碗里还剩一口饭,薛阿姨就开始收拾桌子,董小洁放下筷子道:“我来,我来。”沈立军拦住她:“你干嘛呀,让佣人收拾。”董小洁又脸红了。
他们重新回电视机前坐着。董小洁问:“你怎么不介绍我。”
沈立军道:“有什么可介绍的,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你是我女朋友。”
董小洁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呢。”
沈立军道:“你来过我家,就算是给老头老娘交代过了。以后的事情,他们再也管不着。”
董小洁坐了片刻,又东张西望。
沈立军问:“找什么?”
董小洁咦了一声:“你家不放照片吗?我想好好看看你爸妈的样子。”
“我家怎么可能放照片,光是看看活人的脸,就已经互相讨厌了,”沈立军神情严肃地说,“以后我们结婚了,要在每间房间挂满大照片。”
董小洁重重点头。
一集播完,开始放广告。沈立军提出要走,董小洁道:“你爸还没回来呢。”
沈立军道:“无所谓。”
“和你妈说一声吧。”
“不用。”
董小洁只得起身。在门口换鞋时,她希望薛阿姨从厨房探出脑袋,就能打个招呼,不算不告而别了。但直到穿过空落落的花园,都没人注意到他俩的离开。
董小洁邀请沈立军随她一起回家。沈立军说:“真希望寒假快点来。”小实习很快结束,系里恢复上课。钱老师希望董小洁继续兼职。董小洁答应了,却有些懒散,没有布置任务,就不主动去台里。她甚至学会了逃课。与沈立军逛街,吃喝,睡觉,晒太阳,看碟片。回想二十个月之前的苦读,董小洁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