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是王木木过的最没劲的年,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过的每一个年都会比年这个年还要寒心。
年后,张树人给张小花寄了不少照片,都是之前他在这里给大家拍的,照片里面的王大江早已瘦如枯槁,却依然笑得神采飞扬,大概他想用这种方式让王木木不要忘记他。
照片里还夹着两份信,一封是给张小花的,张小花不识字,,由王木木代读,都是些简单的问候。还有一封是写给王大海和张娟的…信中他先对外甥的去世感到了难过,接着就是一些安慰和家常,最后他在信中写到,福建那边也有鞋厂,相对工价要比大陵镇高出一倍,问王大海夫妻和张娟愿不愿意来福州上班。
王大海和郭萍考虑了一下,觉得去福州可行便去问了张娟意见。当时的张娟觉得留在家里只会徒增伤悲,真的不如出去看看,或许时间长一点就不会再像现在这般难过,也同意了。
于是,年一过,张娟和王大海夫妇就收拾行李去了福州。他们给张小花留了点钱,关照她在家不要太累,只需要把孩子带好就行。
他们走了之后,家里只剩张小花祖孙三人,王晶仍然睡在自己房间。王木木胆小不敢一个人睡,她要和奶奶睡一起,而王晶同样不敢一个人睡。最后三个商量,一起睡在王大海的房间里,王木木和张小花睡在王大海床上,王晶仍睡自己的小床。
自此,三个人开始相依为命的生活。
刚开始,三人还算和睦,不吵不闹。张小花每天五点半准时起床烧水烧早饭。
六点一刻,两个孩子起床,睡眼惺忪的洗脸刷牙吃早饭。
七点,王木木和王晶推车出门,一个骑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两人不说话,永远保持着两米距离,偶尔有几个小男生骑着车超赶她俩,年后的天气还是冷,王木木带着围脖,只露出两只眼珠子,呼出的气感觉全都卡在喉咙口,难受得要死,她这条围脖还是她爸爸在时给她买的,可她却没有手套,寒冷的冬天,她把手缩在棉衣里囫囵的抓个车把,还是感觉手背跟刀刮过似的疼。王木木看着前面王晶的背影,突然羡慕起她来,王晶有羊毛手套,是王大海给她买的,她身上穿的还是过年的新衣服,可王木木的妈妈却什么都没买,只身一人潇洒的走了,连一句嘱咐的话语都不曾留下。
一条小路骑到头,王晶和王木木分道扬镳,她俩一个向右去小学,一个向左去中学,各走各道,也不道别。
到了学校,能听到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有值日生站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王木木习惯起床后就把红领巾系好,她虽然成绩一般,但贵在听话,无论学校组织什么活动任务都会积极完成。不像她的同桌范丹威,非常叛逆,喜欢跟老师顶着干,导致老师看见基本不管,毕竟这孩子管的太严格会冲到办公室打班主任的。
王木木低头走进教室,她已经在这里上了半学期,一个班里五十位同学仍没有认全,只有几个玩的不错女同学,偶尔在一起跳跳皮筋,说说话。
王木木坐到位置上后,范丹威从口袋里拿出一袋牛奶扔给她,而后又没骨头一样趴到了桌上。王木木接过牛奶,小声的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叼到嘴里,用牙咬出一个小口喝起来。
范丹威说:“谢什么,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没人会欺负你。”
王木木问过:“为什么。”
他理所当然的说:“因为你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咱俩都相似,我把你当妹妹,以后罩着你。”
他说到做到,整个学期都没有人敢去嘲笑欺负王木木,好多女同学背地里经常会窃窃私语,说范丹威喜欢王木木。
王木木却不理解同学们嘴里的喜欢是什么意思,虽然那个时候琼瑶剧热播,书桓依萍爱的死去活来,她和王晶张小花每天定时定点的都会看一集,可男女之情王木木不懂就是不懂,倒是张小花每天会坐在电视前像模像样的点评一二,惹得王晶总是嫌她太吵。
六年级是小学最重要的一年,升了初中后他们就是初中生,儿童这个词跟她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而张娟也出去了四个月,期间没有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王晶家有个座机,每次王大海打电话回来,王木木都会站在旁边等着,可从来都没有等到她的伯伯说,你妈妈要跟你说话。
张娟从不跟王木木说话,不关心她期末考的怎么样?天冷了热了也不问问孩子有没有衣服穿?这让王木木每次都在期待中留下失望,十二三岁的孩子,身体每年都在长,去年的衣服裤子穿在王木木身上已经开始吊裆露腰,难受的要死。一双球鞋早已经不合脚,硬生生的把大母脚趾顶出了一个洞。
她的大阿姨张英看到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从本来就不富裕的钱包里硬挤出十块钱给她买了一双新球鞋,王木木有了新球鞋后,穿在脚上开心了好几天。
张小花也整天在王木木耳边念叨,抱怨张娟就算不关心孩子,也应该寄点钱回来,吃喝用都要花钱,她一个不上班的老太太哪里有钱养孩子。
王木木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该吃吃该喝喝。相反王晶,生的挑剔,每天临睡前,张小花都会仔细的询问她明早吃什么。
粥,炒饭,面条,炒面…总归四种让王晶随意选,可她每次总有话要说,不是嫌弃这个咸了就是葱放多了,要么就是酱油的色不喜欢。不像王木木好养活,只要有得吃就挺满足,张小花做什么她就吃什么,反正她也知道,张小花永远不会问到她想吃什么。
六年级期末后就是暑假,王木木过的相当没意思。第一个月王大海打回来好几个电话,他跟张小花说,福州这边的活不太好干,三人决定去东北看看,母子俩说了几句,郭萍在电话那头朝着要跟王晶聊天,于是张小花把电话给了王晶,王木木一直站在一边等着,直到王晶挂了电话,她也没等到张娟跟她说话。
那个暑假王木木哪里也不去,不是在家就是去外婆家,表哥张亮已经初中毕业,死活不愿意再上学,张国庆无奈,把他送到外面学电工。张燕也升入初三,她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每天都有同学约着她去溜冰,不经常来外婆家。
只有王木木,没事就喜欢跟在金彩妹后面,走哪跟哪。王木木一直觉得自己的外婆慈祥和蔼,对自己非常好,去镇上时也会在地摊上给她捡衣服,虽然每次都不合身,但总比旧衣服吊在身上要好很多。
可村里人却不认为金彩妹和蔼,尤其是刘美风,她读过高中,学历比金彩妹几个子女都高,为人现实,眼高于顶,非常看不上张英和张娟,归其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她们生活的不如意。
刘美风看不上金彩妹的几个女儿,而金彩妹也看不上她,儿子是个怕老婆的,几乎到了维诺是从的地步,张炳元老实憨厚,有些事看不过去也只会忍气吞声,金彩妹却不行,孙美风横,她比她还要横,你看不上我女儿,我就打到你服气,婆媳俩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在家打架。
金彩妹的厉害在小庙村可谓是数一数二,当然还有一位能跟金彩妹相提并论的厉害人物,那就是张小花。
两人曾经的光荣岁月王木木也听说过,不过真正还没见识过,在她心里奶奶是个嘴碎的,外婆是个不慌不忙的,至于两人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完全没想过。
可有句话怎么说,你越不想什么它越来什么,张娟的电话都会打到父母家,她跟金彩妹说,东北过两个月就会很冷了,让金彩妹去她房间的床下抱条厚实点的被子寄过去。
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难度,金彩妹很爽快的答应,还专挑晚上张小花在家的时候去,当时王木木和王晶张小花坐在一起看电视,就听见金彩妹在楼下叫喊,王木木第一个反应过来,欢快的跑下楼去开门。
金彩妹看到王木木,用她那一贯不慌不忙的强调问:“木木,你奶奶在家吗?”
王木木点点头:“在的,楼上看电视,外婆你找她干吗?”
“没什么事,给你妈妈抱条被子寄过去,她说东北那边快冷了。”
王木木追问道:“我妈妈给你打电话了?”
“是啊,你妈不是一直往我那打电话吗?”
这个时候王木木才知道,他妈出去打工半年电话是一直打到了外婆家的,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关心过王木木,每次电话回来都是习惯性的问家里人吃了吗?身体怎么样?或者直接说事,仿佛王木木真的成了她的累赘,连提都不想提。
这时张小花从房间走出来给这位亲家打了招呼,询问了来意后不说话了,她看着金彩妹从床底下抱出了一条新被子,心里很是舍不得,于是嘴碎的毛病又开始了:“这条被子还是新棉花弹的,一次都没有盖过,她在外面也不要寄这么好的被子,这要回来了还不一定带的回来,不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被子。”
张小花一指旁边的旧被子说:“拿那个吧,到时候不要了扔掉也不可惜。”
金彩妹一看那又薄又小的旧被子就来气,心里不舒服的说:“东北那么冷,她盖这个被子不要冻死的,小娟是不是你王家儿媳,一条被子值几个钱,就算扔了又怎么样,人还没有被子重要。”
张小花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不舒服了,开始回击:“你金彩妹家有钱,天天买买菜就有入账,我张小花有什么,省点过日子有错吗?再说小娟她把自己当王家媳妇了吗?出去半年多了,打过一个电话来问问孩子的情况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没有?孩子吃喝不要花销,我能变出来吗?”
金彩妹不甘示弱:“木木不是姓王?不是你儿子生的?你烧点给她吃吃怎么就那么多意见?”
张小花立刻接道:“正因为木木是我孙女,我才让她吃饱睡好,可我能力也有限,让她妈出点钱也不为过吧?”
两个人这么你来我往的吵了几分钟,最后金彩花也不想废话了,抱着被子就走。可张小花吵得正上火,就不给她抱,一把抓着她的手臂道:“我就小气了,我就不给你抱,你要舍不得你女儿,你自己弹一床新被子寄给她好了,别来抱我家的。”
金彩妹被抓着同样不甘示弱,反手同样拽着张小花,两个老太太的嘴里开始吐不出好话,各自骂娘。
王晶见到金彩妹跟奶奶动手了,立马指着金彩妹的鼻子骂道:“你个老不死,竟敢抓我奶奶,快放开。”
金彩妹已经被气的七窍生烟,她怒道:“张小花,你大孙女厉害了,还会叫人老不死了,你教育的真是好啊。”
王木木完全被这一幕吓傻了,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外婆,都是自己亲近的人,她们在吵架,甚至已经上升到要动手的程度,她想上去拉一把,可张小花却愤愤道:“王木木你是死的吗,我告诉你,今天这被子要是被你外婆抱走,你就跟着一起走吧,我养不起你,你妈都不管你,我凭什么管你。”
王木木被这威胁吓哭了,只会一句:“你们别生气了,别打了。”
金彩妹到底没舍得这个外甥女,放了手,被子一丢,骂骂咧咧的下了楼。王木木跟在她身后只哭不说话。走到门口金彩妹肚子里还有气,口气有点不善的说:“快上楼去,跟我下来干吗?”
说完,摔门而去。
王木木以为外婆跟自己生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张小花还在楼上骂骂咧咧,这几个月来她所有的怨气仿佛在这一刻爆发,根本不考虑孩子此刻的感受。
天已经很黑了,农村一入夜,没有月亮的情况下总有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王木木向外看去,看不到灯火,觉得那黑夜就是无底黑洞,让她又怕又无助。
王木木蹲在门口,抱着膝痛哭,她有点想父亲了,她知道,如果父亲在,绝不会让她这么难过。可她该怎么办呢?现实就是爸爸不在了,妈妈不在身边,奶奶和外婆都在生她气,她感到好无助…
张小花从楼上跑下来,她看到王木木蹲在哪里,有点恨道:“你蹲那干什么,我告诉你,明天我不做你饭了,你去你外婆家吃吧。我也不是不管你,要么你叫你妈出生活费,你自己想想,我现在天天烧你伯伯家的煤气供你吃喝你觉得公平吗?”
王木木崩溃道:“你能不能别说了,你老这样,不就是怕自己吃亏。”
可张小花依然要说,不光说还身体力行的去实行,隔天她只做了两个人的饭菜,和王晶吃完后,立马收拾干净,期间从未喊过王木木一声。
王木木饿了一天,再有骨气也争不过肚子上的三两肉,她知道奶奶真的不会给她做饭吃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外婆家走,可快到门口时她又退缩了,她觉得外婆肯定也在生她的气,同样不会喊她吃饭。
王木木踌躇不前,干脆坐在外婆后屋的草堆上等着,等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大概是想等金彩妹出门发现她,然后可怜可怜她这个外孙女,带她回屋吃饭。
张炳元吃完饭后习惯的去外面上个厕所,他家后屋有个草堆,草堆旁有个粪坑,是专门倒马桶用的,可张炳元不喜欢在家里坐马桶,每次内急都是去后屋的粪坑上解决。
张炳元刚刚走过来就看在窝在草堆里的王木木,夏天的傍晚,蚊虫到处都是,随便咬一咬就是一腿包,王木木边挠着腿边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外公。
张炳元问她:“你坐这儿做什么?”
王木木委屈巴巴的说:“奶奶没烧我饭,我肚子饿。”
张炳元愣了愣,他其实是知道昨晚金彩妹和张小花发生争执的,昨晚金彩妹气呼呼的回家,把她去拿被子的经过添油加醋的给张炳元讲了一遍。当时,张亮正好在家,听了一耳朵,见有人欺负他奶奶,也相当气愤,立刻做出挽袖状,声称要把王晶揍一顿,被张炳元一把提了回来。
张炳元一直以为,大人们吵架怎么也不会拿孩子出气,张小花在小庙村出了名的抠,可张炳元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抠的人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竟然还真不给孩子吃饭。
失去爸爸的王木木,突然就变成了猫嫌狗不待见的孩子,张炳元没别的办法,厕所都没上,把王木木牵回屋吃饭。
金彩妹似乎也没想到张小花会这样,她越想越气,干脆把王木木拦下,让她别回去住了,就跟着她和张炳元。王木木虽然不喜欢住在这里,可比起饿肚子,她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刘美风知道这件事后,什么也没说,可却摆了好长一段时间脸色,每天睡觉前都会给脸色张国庆,让他想办法叫王木木回去。张国庆屁都不敢放一个,可他想到当初小舅子跪在他面前,求他把木木养到十八岁时,又为难道:“孩子没爸爸怪可怜了,就留下吧,也吃不了多少饭?”
刘美风不爽的把背对着他,恶狠狠道:“是吃不了多少饭,可你自己想想,她爸死了,你妹又没死,哪有自己妈不管,丢给我们管的?大陵镇又不是不能挣钱?她想出去发多大的财?反正王木木待在这里我不开心。”
一边是老婆,一边是父母,张国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谁都不敢得罪。于是他也开始捣起了糨糊,一边默认王木木待在家里,一边嗯嗯的答应刘美风,一边什么也不做。
久而久之,刘美风也知道张国庆在糊弄她,气的和他冷战了半月之久,可仍无济于事,最后也只能没办法的接受了,只不过脸色依然不好看。
王木木胆战心惊的住着,她怕舅舅也怕舅妈,每天不敢多说话,形影不离的跟着外婆。外婆不在家就老老实实的躲在房间。
她和外公外婆睡在同一个房间,房间很简单,只有两张床,一张放电视的桌了,还有一个小阁楼,东西不多,可看起来就是凌乱无序。
夜深人静的时候,阁楼上的摆钟‘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突兀,听起来格外瘆人,王木木经常害怕的睡不着。
可外公外婆俩人基本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们心疼孩子,可也不知道怎么跟孩子交流,能做的就是能让孩子有个安身之处,不饿着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