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孔子《论语·里仁》
1978年10月3日凌晨五时许,母亲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背重重地敲响了我的房门。那是黄岩中学的一间教师宿舍,坐落在一幢黄砖砌成的两层楼房里。那时候县城里很少有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公寓,我们住在一组有五个房间的单元里,中间有一个十几平米的公用客厅。确切的说,是公用厨房。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水槽,一扇朝北的木门作为五户人家的共同出口。母亲住在隔壁,就是以前父亲住的那间屋子,我的那间是临时借来的。母亲为了送我上大学,特地从十几里外的江口中学来到县城。
等我洗漱完毕,母亲已做好早餐,泡饭加豆腐乳,还有炒鸡蛋。想必已惊动隔壁的三户人家,好在头一天晚上我已经打过招呼,并和他们道别。稍后,父亲也下楼来了,他住在隔壁那幢楼的二楼。由于我的到来,加上他不定期发作的支气管炎和哮喘病,半年以前,学校又分给他一间木地板的屋子,比原先的那间要大几个平米。那时候,离开他“右派”平反还有一年,这不能不说是有关领导的一种关怀。在此以前,父亲一直住在楼下那间阴暗的石板地屋子里。
到了启程的时刻,天(刚)才蒙蒙亮,父亲和母亲送我到车站。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他俩第一次走到了一起,虽然这段距离只有三百来米,我却感到很长很长,或许这是心里的一种愿望使然。出校门时,我们不得不叫醒门卫,然后向右走过一座石桥,我最后望了一眼桥下的河水。这条湍急的河流是我夏天游泳的地方,校外有些勇敢的男孩就是从那桥上跳下,游进黄中校园的。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许从前它只是黄岩城关的一条护城河吧。
到了车站,候车室里已经人声鼎沸,连大厅两侧也排满了叫卖茶叶蛋和橘子的小贩。大厅的墙壁上有两张公告牌,一张写着目的地城镇的名字和里程、票价,另一张写着发车时间和车次。那最上面的一行早已经被我熟记:杭州,324公里,7元8角。那时去杭州每天已有两辆班车,我坐的是6点10分出发的头班车。
轮到我排队了,乘客们秩序井然,我提着一只旅行袋和一只没有滑轮的行李箱。电铃响了,音量比江口中学的上课铃还足呢。终于,汽车开动了,母亲没有流泪。在我的记忆里,她只在生气时回忆往事才会流泪。父亲站在稍远的地方向我招手,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我送行,因为一年以后我回到故乡,他已经患上了不治之症。
虽然,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孔老夫子就曾教导过:“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广为流传,以至于我们无法分清,是孔子的语录,还是古老的习俗在先。反正,古时候的交通和通讯都很不发达,常年在外的人,捎个信儿回家都困难,不管是经商还是求取功名,一旦做了他乡的孤魂野鬼,痛断心肠的是家乡的二老。而一旦二老有个不测,做儿女的即使得到消息,也未必能及时赶回家中。这样一来,孝敬父母的人就不远游了,慢慢地就墨守成规。可是,孔子这句话后面紧接着还有另外四个字,“游必有方”。意思是,“如果要出远门,必须要有一定的方向和目的。”也就是说,即使父母在,孔子也并不反对一个人在有了明确正当的目标时外出奋斗。事实上,盛行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便使得千千万万的读书人离家远行,而那项制度是每个朝代的社稷大纲。对于如今的大学生和年轻人来说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的交通工具比起从前大为改观了,因此远游也变得更为容易和快捷。
我长大以后,明白了一个道理,远游不仅是为了到达一个目的地,其游历过程本身也极富意味,有时甚至更为重要。这后面一条,孔老夫子可没有教诲过。自古以来,远游无论对于智者还是诗人来说都非常重要,那也是他们捕捉灵感,产生思想火花的源泉。在孔子去世一个半世纪以后,楚国的屈原写下了《远游》,并发出了“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的人生感叹,此处的“勤”意思应该是勤苦。后来,他干脆让自己的身体在汨罗江上流淌。受屈原影响,唐代的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写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再来看看古希腊的那些智者。大约与孔子同时代的毕达哥拉斯曾在腓尼基、埃及和巴比伦一带漫游数十年,学习东方的智慧并悟出了许多道理。最后,他漂洋过海来到亚平宁半岛,在那里广收弟子,办起了一个秘密社团,成为希腊哲学和数学的摇篮。有意思的是,毕达哥拉斯研究数学是“为了探求”,而“计算”一词的原意则是“摆布石子”。此外,毕达哥拉斯学派还发现了音程之间的数的关系,奠定了和声学的基础。
到了雅典时期,更是人材济济。柏拉图出身于显赫家庭,但在他的导师苏格拉底死后,即离开了雅典,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漫游,先后游历了小亚西亚、埃及、昔兰尼(今利比亚)、南意大利和西西里等地。返回雅典以后,柏拉图创办了一所颇似现代私立大学的学园,培养了一大批精英人才,包括大数学家欧几里得,这所学园居然奇迹般地存在了九百多年。柏拉图死后,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也开始了漫游,回到雅典同样办起了一所学府,取名吕园。
反观孔子,他是东周春秋时期的鲁国人,一直忙于仕途和传道授业。30多岁时因为国难,才逃到邻近的齐国,两年后返到鲁国。等到了55岁,孔子又在倍受冷落的情况下离开鲁国。他带着一帮弟子周游列国,为的是能遇见赏识他的君王,却一路碰壁。直到68岁,他才在弟子劝说下回到鲁国。可以说,孔子一辈子脑子里所想的并非远游。幸亏他在追求功名的同时,做了不少学问,修《诗》、《书》,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加上战国初期那部辑录孔子及弟子言论的《论语》①,他在不经意间奠定了伟大思想家和教育家的地位。
进入20世纪以来,随着交通工具的革新,人们的行动更加自由了。以英语诗人为例,庞德和艾略特从美国断然移居到欧洲,而奥登和迪兰·托马斯则频频从英国抵达美洲。在他们之后,休斯和普拉斯这对异国的金童玉女转辗于大西洋两岸,直到一方拧开煤气瓶。而伊丽莎白·毕晓普则不满足于这样平凡的线路,一次次地穿越赤道线去往南美,还把自己的诗集起名《北方,南方》。至于没有语言束缚的艺术家,更是自由自在地放逐自己的身体,被誉为20世纪“西班牙三杰”的毕加索、米罗和达利均在青年时代抵达巴黎。
这一切,当然不是懵懂少年的我所能知晓的。那时我既未读过一首现代诗歌,也未看过一幅现代绘画。我对数学的了解也仅限于中小学的教科书和油印的高辅材料,只知道“半圆上的圆周角是直角”(泰勒斯定理)和直角三角形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叫勾股定理②)。甚至,题记里的孔子名言我也未曾听说过。仔细算起来,我踏上远行之路的那一天,离开我写作第一首诗尚有5年零88天;而离开我跨出国门开始真正的漫游,尚需要又一个15年的光阴。
漫游
我在五色的人海里漫游
林间溪流中飘零的一片草叶
一切都是水,一切都是水
时间自身的船体掉过头来
顺着它蜿蜒的航线而下
一座白柱子的宅第耸立在河岸
斑鸠的飞翔划破了天空的宁静
远处已是一片泛紫色的群山
多年以前,我曾乘火车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漫游。当我来到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湾时,写下了这首诗。的确,无目的地远游到了一个地方,就变成了漫游,那可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在这首诗里,我虽然身处有“民族大熔炉”之称的美国(五色的人海),但流浪的线路却是一条河流(蜿蜒的航线),或许她就是故乡那支没有名字的河流,而那座白柱子的宅第意味着什么呢?是曾经的一座旧居,还是通向未来的一个驿站?说实话,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辨,也无需分辨。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露水很快消退了。秋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浙东大地,这段如今只需三个小时车程的路途那会儿足足需要开上12个小时。可我一点都不嫌它长,在抵达三门的高枧之前,这条路恰好是我幼年时随母亲去象山南田看望外婆走过的。虽然相隔了15年,但道路两侧包括村舍和田野在内的景色没有变化。汽车离开天台以后,进入到绍兴的新昌,我们在一座叫拔茅的小镇用午餐。几年以后,我忽然发现一个秘密,假如用两座县城的首字命名这段跨越行署(地区)的省道的话,那应该叫“天新公路”。
不到一刻钟,我们便过了越剧的发祥地——嵊县。下一个县治是上虞,那是连接浙江两大名城杭州和宁波之间的通道。“瞧,那是铁轨!”“瞧,那是火车!”我生命中两个迷人的瞬间,竟然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一闪而过。前面就是鲁迅的故乡绍兴了,那是教(课)书里多次出现过的地名,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润土、祥林嫂和阿Q的名字。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水乡,一座座石板桥架在湖上。司机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写到这里,我想安插最后一段逸闻,那是有关清代绍兴秀才李慈铭首次进京的故事。
1859年,即达尔文发表进化论、狄更斯出版《双城记》的那一年,29岁的李慈铭第一次进京。在李氏死后出版的《越缦堂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他进京的具体行程,摘录如下:二月末出发,一日抵杭州,三日至嘉兴,六日到上海。盘桓约二十天后再度出发,第三日抵苏州,再过十日抵无锡,又过十日抵扬州。接下来,经淮安、渡黄河、过德州,抵京时恰好是五月中。一路上悠哉悠哉,果然李氏也是后来发力,不惑之年中了举人,而考上进士时,他已经年过半百了。
恍惚之间,我已经跨过钱塘江,那座千年古寺六和塔和《语文》书里提到过的蔡永祥纪念馆在左侧闪过。经过虎跑路,两旁高大整齐的树木映入眼帘,多年以后,我经常驱车路过这里,几乎每次都会忆起当年。再往前,美丽的西子湖近在眼前。我将在省城停留两天,然后乘坐梦寐以求的火车,经过一连串遐迩闻名的城市——上海、苏州、无锡、南京……跨过长江……路上还将见到马和毛驴。那会儿,我对自己的前途漠不关心,压根儿没有考虑过将来。与此同时,过去的岁月也被搁置脑后,我仍然是一名不暗世事的少年,需要磨砺、机缘和奇遇,才能找寻到通向未来的道路。
①1594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将《论语》译成拉丁文,随即又被转译为意、法、德、英、俄等文字,在欧洲广泛传播,孔子也成为在西方最为驰名的中国文化名人。
②勾三股四径五的陈述出现在公元前11世纪周公与大夫商高的对话中,故又称商高定理,但毕达哥拉斯独立发现并率先给出了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