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无聊死板的白色映入眼眸。
冰冷的点滴不急不慢的从透明的玻璃瓶里一滴一滴地穿过输液管流淌进温热的体内。
窗外的房屋路面都被灼热的阳光反复烤着,墨绿色的梧桐树下成片的树荫成了夏日里的乌托邦。
2010年8月31日
莫沫昏昏沉沉的走在树荫里,阳光直白的打在未被树荫覆盖的马路上,折射出令人厌烦的光。
她今天一早便拖着皮箱,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将最后一批行李人肉运到了学校,收拾好行李时宿舍里还没人来。寝室上头两个小的可怜的风扇嘎吱嘎吱的摇晃着送来微乎其微的凉风,黏腻的汗水让本就不宽松的棉质短袖紧紧的贴在身上,莫沫静静的坐在凳子上试图尝证明“心静自然凉”这个古老的传言是真的。或许是刚刚打扫过的缘故,空气了弥漫着薄薄的灰尘,在阳关的照耀下竟生出一股岁月尘封后重见天日的悲壮。
莫沫本是想等寝室里的同学到齐后相互认识一番后再离开,奈何不知为何同寝室的其余三人像是说好了一样迟迟不来,眼看着已经十二点多了,莫沫的脑海了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吴美芳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吴美芳住的医院倒是离学校不远,校门口的37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市区医院,这会儿小小的车站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多都和莫沫一样是工大的学生,工大是全省乃至全国工科类数一数二的大学,其中土木工程更是工大最优的专业,录取分数也是出奇变态的高。莫沫为了考上工大的土木工程专业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用夜以继日来形容那段学习时光也毫不夸张。
如今终于成为了工大的学生心里突然闪过一丝落寞,就好像是有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突然飞进你的怀里告诉你“你成功了。”那然后呢?
高中暗无天日以为永远没有尽头的岁月就在无数个被试卷淹没的日夜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离开的太过突然,突然到莫沫还没来得及想好“然后呢”便已经站在了此刻。
虽然对于未来莫沫还很迷茫,但是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工大的男生数不胜数,坊间传闻工大的男女比例8:2,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男性荷尔蒙的学校里想要找一个男朋友简直易如反掌。莫沫还记得吴美芳知道她考上工大后一脸欣喜的嘱咐她一定要找个男朋友,说是出了学校再找对象就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莫沫对于自己的母亲为了让自己找对象还蹦出一句诗来感到十分惶恐,于是不自觉的将找男朋友视为大学生活的头等大事。
只是此刻比起找男朋友这件头等大事,莫沫觉得更要紧的是怎么37路还不来!!!
刚刚一路上提着皮箱又是搬又是提的除了感到重倒也没什么,这会突然停下来就这么站着倒是觉得手臂酸的像是昨晚举了一夜上的哑铃。莫沫稍微后退了几步,让自己淹没在光阴交织的树荫下,她靠着站牌看着上头写着37路公交站间隔时间是30分钟内心无比绝望。感觉再多站一秒她整个人就会像裸露在阳光下的冰激凌一样化为一滩粘稠的液体。
莫沫无奈的看着四周,这里她虽然说不上熟悉但也并不陌生,这几天的搬运行李让她和这个站台生出了几分熟悉。站台就在工大北门的边上100米左右,周围除了间隔相连的路灯和梧桐树便再无其他,整体气质就像这工大一样,刻板,规矩,毫无特色。好在如今开学了,同学们五颜六色的穿着倒是让这古板的校园和街道多了几分俏皮明艳。
在这五颜六色的人群中一抹浅白显得尤为亮眼,在这燥热难耐的正午竟然让人有一丝清爽干净的感觉。
37路公交车终于拖着长长的尾气出现在了站台前,车门哗的一下打开,阵阵凉意一股脑的涌出,还未散开便被五颜六色的热气推搡着回到了车内。
莫沫站在车子的最前端,整个人几乎贴在车门玻璃上,只剩下两张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梧桐树。
到达市区医院时车上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人群大多在前一站下了,市医院的前一站是街心花园,是离舟的市中心。莫沫本来今天也是要去街心花园的,早在高中毕业那一天唐果就约了莫沫开学前一天要去市中心买新衣服。但是一月前吴美芳上街买菜被车撞了送医院,今天刚好是出院的日子。莫沫便推了唐果的约来接吴美芳出院。
莫沫清晰的记得吴美芳被撞那一天的情形,那天她正在家里看小说,突然手机上显示吴美芳的电话。她本以为是吴美芳忘带钥匙了要她开门,结果刚一拿起电话,那头便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冰冷的说:“你母亲被撞了,现在在市区医院,麻烦你来一下。”
莫沫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了,她只记得那一天她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吴美芳在莫沫的心目中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小学三年级父亲意外身亡后,她一个人支撑起了一个家,莫沫亲眼见证着她从一个做饭被油烫一下都会抹眼泪的人变成如今这般换灯泡修家电样样会的超人,莫沫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女超人也有一天会受伤也有一天会离开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辆飞驰而来的汽车造成了吴美芳小腿骨折,虽然亲戚朋友们都说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福大命大了,但是莫沫还是觉得心里翻滚着疼,倘若那辆车再开的快那么一点又或者偏那么一寸,莫沫很有可能变再也见不到凶神恶煞的吴美芳了。
莫沫拖着酸疼的手臂穿过成片的绿荫,终于走进了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莫沫从小就觉得消毒水的味道特别的好闻,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安心,总觉得闻着味道就很安全。但是莫沫却很不喜欢医院里死气成成的白色,明明都是医院的标配,莫沫却固执的觉得消毒水的味道是好的,干干净净的白色是坏的,就像是懵懂未知的孩子非要争一个好坏,白雪公主是好的,皇后是坏的。每到这个时候莫沫都觉得自己很好笑,但还是固执的不愿意改。
两边雪白的墙壁一尘不染,市医院的灯光都闪着洁白的光芒,来往走动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莫沫感觉自己要淹没在这茫茫的白色里了,它们成群结队不由分说的涌进莫沫的眼眸中。在这铺天盖地的雪白中一抹浅白穿过所有映入眼帘。
莫沫看着不远处那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浅白色的T恤,黑色的休闲裤没有一丝褶皱,他的背挺的很直,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若不是此刻是在医院,莫沫甚至觉得眼前之人会在某个尽头定点、摆拍、转身。莫沫看着这个浅白的背影总觉得这和刚刚在车站瞥见的那抹浅白是同一人,因为他们都给人一种清爽干净的感觉。
但这里终究不是T台,没有定点,没有摆拍,更没有转身,那个背影伴随着声旁人的轻声低语一同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莫沫只是隐约听见边上的人在喊他“羊”。
走进吴美芳病房时她正在和隔壁病床包的严严实实的沈阿姨聊得眉飞色舞,莫沫第一次看这沈阿姨时心中不自觉的闪过一句话“安能辨我是雄雌”,要不是后来看到沈阿姨床头的牌子上写的是“沈清清”莫沫应该这辈子也猜不出性别的。
吴美芳刚住院那几天沈阿姨还不怎么说话,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两人的交流越发的频繁,大到国家元首见面,小到厕所少了一卷纸,简直无话不谈,聊到激动时沈阿姨还会激动的蹦跶几下,莫沫每次看到她们两人聊得热切激动时总是会发自心底的感叹“身残志坚。”
这会便正是她们二人身残志坚的荣耀时刻。
吴美芳小心的窥探了一眼门外道:“沈姐,你说的是真的啊,对面那个病房住的真的是魏华的老婆啊。”
包裹严实的沈姐眼神中闪着光道:“肯定是的,虽然我没看到魏华,但是之前有个三十多岁的女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医院说自己是代表华诚建设魏总来探望魏太太的。”沈姐似是怕吴美芳不信,她哆嗦着抬起手指了指门口道:“喏,就站在那个门口。”
吴美芳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道:“哎呀~这是得了什么病啊,感觉都住院很久了啊。”
沈姐:“什么病倒是不知道,但是你是没看到,那天那个三十多岁的女的进去后没多久里面就又是杯子打碎的声音,又是吵架的声音,后来医生护士都冲进去了。”
吴美芳一脸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表情道:“这女的肯定是传闻里魏华的小三了,不然怎么会吵架。”
沈姐眼中的光更亮了些,她迫不及待道:“可不是嘛,我当时也这么说,她们还都说我瞎说,还是小吴你明辨是非。”
莫沫:“······”
莫沫真心觉得各位医疗届的大佬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八卦的止痛以及救援的功效。
沈姐和吴美芳像是前世失散的姐妹,今生相遇有说不完的话,眼看着吴美芳一时半会是聊不完了,莫沫识趣的推门走出了病房,不知是不是被刚刚的聊天内容影响,莫沫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对面的病房。
病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可以看见里头,这一刻莫沫觉得自己像极了喜欢在门背后透过玻璃窥探她们上课情况的班主任,心中徒生一阵鄙夷,但即便如此莫沫依旧没有挪开眼。
病房内的窗边站着一个穿浅白色T恤的男生,窗外炙热狠毒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竟是像柔光处理了一般的温暖柔软,他的轮廓清晰明朗,嘴角暗紫色的淤青出现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男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这世界的任何悲喜都与他无关,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落下。
莫沫固执的认为窗边的这个男生就是方才那个被唤作“羊”的男生,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莫沫总觉得眼前的男生干净清爽中带着一丝柔软,就像是一只有着浅白色绒毛的可爱绵羊。但是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又让莫沫感受到了无尽悲伤,就像是被关在黑色密室里的人,挣扎过、呐喊过,但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回应,便只能这样等待,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莫沫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看着这么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竟然这般思绪万千。
突然那双一直注视着点滴的眼眸看向了门外,不偏不倚刚好和莫沫对上。莫沫心里咯噔一下,她艰难的对着房内的男孩挤出了一抹微笑,就像是路上相遇的两个人,还没熟悉到可以直接打招呼,但不打招呼又显得很不礼貌,便只能用微微一笑化解这种莫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