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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状令 未花语

辛夷花

阿春费力地提起放到河里的水桶,慢慢把水桶提到离水面七八尺高的河堤上。她沉重的呼吸在眼前变成一团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停了停,她拿起水瓢,提着桶直起腰,给河边的望春花浇水。

“阿春,树已经够大了,不用再浇水也能开出花来。”对岸的阿婆心痛瘦弱的阿春,温和地劝着,“别累着自己。”

阿春微微一笑:“它守了我们那么些年,我们也该守它的,我不累。”说着又往树根浇水。

“也是,这树的年月我们也记不清了,有这街就有这树,还是这街就沿着河,依着这树,谁都不记得了。等立春该又是一树花,也不负你这么用心照看它。”阿婆看着高大的树冠感叹。阿春轻轻地咳起来,继而猛烈起来。阿婆吓了一跳,隔着河道叫起来:“阿春,阿春……”

阿春在自己的小屋里醒过来,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木板墙上斑驳地落着阳光,朝西的窗外是那棵高大的老望春树。床边的旧木桌上放着一只土碗,半碗清水,一只红薯就是今天的早饭。但阿春却什么也吃不下。

窗外的望春树含苞待放,“也许,我没法再给你浇水了,也许,你根本不需要我浇水。”阿春看着窗外的光秃秃的树枝小声说,枝头的花苞在腊月的风里静静立着。

“阿春,你醒了?”隔壁的姐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药走进来。

阿春支起身子勉强笑着:“又麻烦姐姐。”

隔壁的姐姐笑着在床边坐下,把药汤递给她:“喝吧,不烫了。你该爱惜自己些,怎么大清早的就到河边去?你禁不住的。”说着拿起放在一边没绣完的桌围,拿起针线接着绣。

“姐姐,你放下吧,已经很麻烦你了,还替我做这个。”阿春放下手里的碗对飞针走线的姐姐说。

姐姐一笑:“这几针怎么就麻烦我了?你瞧你,若不是没日没夜地赶活计,也不至于把身子拖到这个地步。前儿大夫不是说了,你这病,要静养,不能太劳累。可你,就是不听!”

阿春一笑:“那有坐吃等死的道理,死也得死得清爽,自己能做自然是要自己做的。”

姐姐停下针线叹口气:“你这气性,也只有你这气性能做出这等活计,就是天上的仙女也做不出来吧?”说着摊开手里的桌围‘榴开百子’,‘麒麟献瑞’:“这样的针线,阿春,你是怎么做的!”

阿春微微一笑:“我也就只有这点儿能耐不吃白饭罢了。”

“哪儿的话,过天好起来,好好给自己做套嫁妆,这十里八乡的郎儿还不等你挑?”邻家姐姐笑着,“我今天去城里,有没有要我带过去的?”

阿春笑起来指着一个旧柜子上包袱说:“我还忘了,今天是集日。那劳烦姐姐把那包袱里的东西带过去吧。”

“又是一大包,阿春,你该更将惜些自己,虽说针线活,可也是费神的功夫,你这病,是不能劳心劳力的!”姐姐看看包袱,回头心疼地对她说。

阿春看着包袱:“有劳姐姐,带过去。”

邻家姐姐叹口气,要说什么,外面传来姐妹的叫声:“紫薇姐,紫薇姐,该出门了,远着呢。”

邻家姐姐高声应着:“这就来,你们等我会儿。”站起来拿起包袱走到床前对躺在床上的阿春说:“我先去了,阿春,你好好躺一会儿,午饭我搁在锅里,有粥和荠菜,你起来热一热就好。”

“姐姐……”阿春还想说什么,姐姐拿着包袱匆匆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望春树悄悄在她窗前绽放出第一朵花,洁白如雪,温润如玉。阿春躺在床上浑身无力,静静醒着,想着心事,早逝的父母,儿时的花园,突如其来的病症,心中朦朦胧胧的感觉……

突地,又是一阵咳嗽,咳得透不过气来……

街上人来人往,邻家姐姐到熟悉的店铺交完自己织的绸缎,接过工钱,谢了掌柜。急匆匆带着阿春的包袱到街头的秀坊,几个交了活儿的姐妹也往这边赶。秀坊里掌柜远远看见几个女孩,脸上泛起笑意,手里抚弄着算盘看着走进的女孩们:“哟,薇姐儿,这群姐妹是来买衣料还是针线呀!难得那么整齐一起来。”

邻家姐姐微微一笑:“掌柜,我带了阿春妹妹的活儿来。”

“阿春可好些?”掌柜打开递过来的包袱,一一检视里边的盖头、手帕、桌围、床围,“手艺不错。你告诉她,要她精细些,上次的襦裙,针脚也潦草了些,到头来我还赔了两块帕子才算交差。”

一旁忍不住的姐妹七嘴八舌起来:“别处没见过,但在这镇上阿春姐姐的手艺没人能说什么,怎么到你这里就不是?这铺子还是阿春姐姐家的,怎么到头来掌柜的,阿春姐倒像是你家的绣工了?刚才药铺说阿春姐姐的药钱还没结,不给药了,要结清往日的才给!”

街坊四邻听见声音,伸头过来看热闹,“哟,阿春没回来?药铺怎么了?”

“阿春姐不大好,我们去拿药,药铺伙计说前几次的药钱没结清,不给呢!”女孩儿们不依不饶,提高声音。

“话不是这样说,不过晚几天,阿春的药,要得独到稀罕,价钱不小。这小铺,一时周转不开。再说这些日子,出货不好,绣品不好,卖不起价钱,已然亏了不少……”掌柜解释着。

“话也不是您这样说,这铺子阿春爹妈留下来本该给她,进出的东西也有个账目。若真是掌柜说的这样艰难,不如歇了这秀坊的生意,盘租出铺子,阿春收着租子,这药钱、衣食也是有的,掌柜也省心,阿春也不必这样辛苦,您说呢?”邻家姐姐压下姐妹们的七嘴八舌,笑嘻嘻地看着掌柜说。

“哪里,哪里,这药钱马上就送过去,马上……”掌柜见左邻右舍聚拢过来忙说:“这铺,阿春爹娘交给我,还不到你们几个小姑娘来说话!”

“阿春姐爹娘交给你这铺,难道是让阿春吃不上饭,拿不到药,住在你家从前的破屋里?”小姐妹伶牙俐齿地叫起来。

“谁家的丫头真是没大小!大夫交代,阿春要静养,她又喜欢那河边的望春树,那屋子也是有模有样的……”掌柜大声辩解。

“那么说还是你好心呢!明明知道阿春不能劳累,还给她那么多东西绣,绣了那么多,却又说没钱,还说不好。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烦你,这就拿去集上卖了就是,也好去拿药,卖些米面给阿春带回去。”一个姐妹提高声音,伸手收拾摊在柜上包袱。

“住手,住手,这大冷天的,还没开春呢,集上抛头露面的,你们几个小姑娘,还没婆家,怎么好!我这里有几两银子,原要进紧要的货色,你们先拿去,先拿去……”掌柜按住包袱,从抽屉里拿出些银两来,递过来。

邻家姐姐接过银两,冷冷地说:“这些,是上次欠着的,这次的也烦掌柜结清,只是阿春这些活计的钱该怎么算?”

“哎,哪能……”掌柜失声叫起来。

“怎么?那么难,还是不为难您,租铺!”小姐妹抢过话头看着掌柜说。

掌柜冲着她们忙摆手:“好,好,好,快去吧,天要黑了……”

在邻居和看热闹的人们噻笑中,掌柜包好新的活计和花样,交给领头的邻家姐姐:“这是新进的活计,赶着十五!”

“哟,这会儿阿春姐姐的活计又好了?又仔细了?”快嘴的女孩儿不依不饶,“十五!怎么不是初一?”

“好了,我们走吧,一会儿药铺关门了。”邻家姐姐点清银两收好,姐妹们接过包袱,离开秀坊,往药铺赶。

窗外的望春花枝摇曳着美丽的花朵,如雪如玉,阳光慢慢把它的剪影印在薄薄的,枯黄的壁板上,阿春在迷迷糊糊中似乎被阳光唤醒。透过薄薄的棉被,她明确地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慢慢睁开眼睛,阳光中,在她的床边坐着一个白衣白裙的姐姐,美丽温婉,正看着自己微笑。阿春没见过她,忙着要起来,“姐姐是谁家的?”

“别,别起来,我到这里不久,听说你做得好针线,想请你给我做身衣裳。没想到,你生病了。”床边的美人笑着,伸手帮阿春躺好,盖上被子,“你这样有多久了?咳得厉害?”

阿春看着眼前这个没见过的姐姐,美貌如花,肌肤如膏似雪,温润和蔼,却又一头如雪的白发,光亮丰厚,一对淡紫的丝绦挽起发髻,星目流盼,十指纤纤,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姐姐,贵姓?”阿春努力微笑着:“姐姐好模样,姐姐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什么花样?”

美丽的姐姐端起床前的药碗闻了闻,一笑:“这药,猛烈些,不合适这会儿喝。我叫望春,痴长你几岁,就叫我望春姐姐吧。衣服先不做,妹妹好些再说。”说着把脚边的食盒提起来放在榻上,“妹妹,前儿我得了些时鲜野菜,做了几样点心,妹妹如不嫌弃,不妨尝尝。”

阿春看着她:“谢谢姐姐,我和姐姐并不相识,却让姐姐这样费心。”

望春看着她微笑着:“哪儿的话?我和妹妹难得有缘,以后不必这么见外。”

阿春有些吃惊,不及说些什么却又咳起来,望春忙扶起她来,一阵忙,阿春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看着昏睡的阿春,望春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夕阳的余晖洒在门前,望春用手掌挡在眉上,看着远处的石板路,路上跑跑跳跳,走过来一群说笑着的姐妹,“姐姐,你一说租铺,瞧瞧那掌柜的脸,真解气!”梳着双髻的小妹妹笑着说。“还是妹妹厉害,不然大家还不知道,欠着药铺的钱!”姐姐笑起来,晃晃手里的药包。“哪能让好人吃亏!药铺老板给的都是实打实的好药,可阿春姐家的掌柜就过分了,居然要药铺换成下脚料!”小丫头高声说。

“话说回来,怎么阿春家的秀坊会交给掌柜的?”另一个姐妹问。

“咳,你家搬过来没多久,玉兰姐,”梳双髻的妹妹快人快语,“这边是掌柜家的房子,本来是阿春姐家的,阿春姐家秀坊生意很好,就搬到镇上去了,这里空下来。现在的掌柜从小跟着阿春爹娘做生意,到成亲的年纪,阿春爹娘念旧,就把这里的房院给了他,他在这里成家立业。按理,该念着旧,好好照顾阿春姐才是,可是,你瞧,阿春姐爹娘去世,阿春姐天生身子弱,不该做这些熬人的针线。可他,五天一催,十天一讨,多可恶!”

“阿春又怎么会住到这边来?”玉兰好奇地问。

“阿春爹娘去世前原给阿春定了门亲,可是还没过门,亲家举家赴任往远出去了,道远,渐渐没了消息。阿春家又是远迁过来,这里没有亲族。这掌柜就成了阿春可以依靠的人。偏偏这人不是人,阿春爹娘过世没多久,他就说他欠了别人的债,要卖了这里的房子,砍了院里的望春树,弄些钱还债,望着阿春收留他一家子。阿春爹娘曾经交代过,要好好照看这院里的望春树,阿春自然不舍得。说来说去,让掌柜收着秀坊的利钱还债,阿春自己住到这边来。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邻家姐姐叹口气,“爹娘的托付自然不能违背,阿春也是没办法!”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拿着秀坊的利钱,一家子住着阿春姐家的宅子,穿金戴银,锦衣玉食,那有欠债的样子!”梳双髻的妹妹愤愤不平地说。

“所以说他不是人!好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看看阿春……”邻家姐姐说着加快步伐。

玉兰跟着姐妹们加快步伐来到阿春家,只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搁着做好的饭菜,炉子上正熬着药。邻家姐姐吃惊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我走时没来得及收拾,难道阿春自己起来弄?”边说边往里屋走:“阿春!阿春……”

阿春躺在床上,难得地安安静静的睡着。邻家姐姐轻脚轻手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看阿春的脸,看上去她是睡着了,而不是晕过去,轻轻吐口气,带着姐妹们轻脚轻手退出来。

回到堂屋,邻家姐姐才小声问:“这谁会来?阿春怎么睡得那么好?这可就奇了,我们都不在村里。”

玉兰笑起来:“我猜,是我那等不得的姐姐来过了,她见阿春给我做的夹衣,喜欢得很,前儿说也要一件,今儿就急间间来。”

“那真是谢谢你姐姐,只听你说起,还没见过就这么帮忙!”邻家姐姐笑着对玉兰说,“你家才搬来不久,就这样麻烦你们。”

“哪的话,都是街坊姐妹,各位对我又那么好。”玉兰笑着:“既是姐妹,应该的,看起来,阿春还能睡一会儿,我们先回去,一会再来。姐姐不会这么走开,我猜请大夫去了,各位姐妹若信得过我们,我在这里等她就好。”

正说着,从大门外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美若星辰,满头白发的美人,一个中年大夫,提着药箱子。玉兰迎上去:“姐姐,正说你,你就来了,曹先生烦你跑这一趟。”玉兰将人引进屋里,“姐妹们,这是我姐姐望春。”

姐妹们聚上前来一一见过,望春和气地和众人问好见过,又问:“阿春还好吧?这位是曹先生,从前我们住的地方就数他医术最好,有‘小华佗’之名,我请他来给阿春看看。”

“好啊,入冬阿春就不见好,吃着镇上几位大夫的药,却又救了这头,那头又起,真叫人心急。”邻家姐姐有些焦急地看着大夫说,“烦您给好好瞧瞧。”

里屋传来阿春的声音:“姐姐,是你们回来了吗?”邻家姐姐忙答应着:“阿春,是我们,你别起来,我们这就进去。”说完对大夫笑了笑:“先生请!”

大夫一笑:“这就去。”

不一会,大夫出来,写了药方,交给望春:“这药先吃三剂,这春来正是治她这病的时候,过天我再来。”说完告辞,邻家姐姐忙着递上诊金。

先生一笑,“不必,望春小姐已经付过。”说完对几位姑娘拱拱手,告辞离开。众姑娘忙着送先生出去,却没看见玉兰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望春笑着拉起她的手,“妹妹先和姐妹们回去,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玉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屋子,走到院里劝着几位姐妹,先各自回家,阿春有望春照看,可以放心。

望春让阿春吃些东西,喝了药,阿春歉意地看着望春:“初次见面就这样劳烦姐姐,真过意不去。”

望春笑着:“妹妹这样客气,我却还指望妹妹快些好起来,和我们作伴,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养蚕种桑麻,纺纱织布,多有意思。妹妹这一手针线姐姐望尘莫及。”

阿春笑起来:“这大夫的药,倒是温和,喝下去身子清爽了不少。谢谢姐姐。”

望春微笑着:“好好睡一觉,曹先生极好的,你自己也要好好保养,这几天别再操劳,少则十天半月,该没事了。”

阿春点点头,“谢谢姐姐。”

“睡吧,不早了。”望春看着阿春渐渐睡去,安顿好屋里院里的杂事。邻家姐姐带着个女孩提着灯笼走进来,“望春姐姐,阿春怎么样了?”

望春放下手里的扫帚,把邻家姐姐拉到一边,“阿春睡下了。妹妹知道为什么阿春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邻家姐姐叹口气:“这说起来就长了,阿春爹娘家当年遭洪水,被冲到这里,被那株老望春树拦住,活下命来。我们这边要好些,就留下来,阿春娘养一手好蚕桑,阿春爹一手好农活,木工手艺尤巧。安顿下来没几年生下阿春,赶上后来风调雨顺,就在这河边依着这老望春树起了这院房子。本来他们可以盖更好的房子,可是村里有些人家缺吃少穿,阿春爹娘时常匀些东西给街坊,所以也就将就简单盖了这屋子。后来阿春娘绣花的手艺越发了得,被选到贡品里去,她家就到城里开了秀坊。遇到流浪的同乡孩子,就是现在的掌柜,收下他当伙计,慢慢做了掌柜。阿春爹娘还把这里的房子给他,让他成家立业,后来他带着家小回乡开了店铺,这里就空下来。前几年阿春爹娘给阿春定了亲,可是亲家被朝廷指了差事,往外藩就任去了。兵荒马乱的,一去渐渐没了音信,阿春爹娘让人去打听也没个准信,阿春爹娘又极讲信用,就把阿春耽搁下来。前年发瘟疫,阿春爹娘出钱出力开义诊,不小心染上病,没几个月就去了,留下阿春。瘟疫过了,从前的伙计突然回来,说家乡也闹瘟疫,家小勉强逃出命来,到这里避一避。话这么说,却又跑到阿春那里说是欠了别人银子,逃债出来,只有把这院房子,或者把后面的望春树卖了,把债还上,一家老小才能活命。可这院房子,是阿春爹娘亲手盖的,当初阿春爹娘就交代还要好好看着这房子,尤其后边的老望春树要好好照看。阿春自是不答应卖这地方,不知那掌柜怎么说的,最后变成阿春独自住到这里来,那掌柜一家倒住到秀坊的大院里,拿着秀坊的利钱去还债。原先的丫头仆妇没一个跟来,却也没一个留在秀坊,都遣散了。新来的绣娘又没几个能秀出好活计,只是靠阿春的手艺撑着,却还克扣阿春的钱。姐姐你说天下怎么有这样的人?”邻家姐姐越说越生气,“也不知道阿春的婆家在那里,能送个信去就好了,那家人听说知书达理,要不也不会被朝廷指定差事不是?”

望春叹口气:“也是,不过我们还是先照顾好阿春吧,送信的事我打听打听。曹先生认识不少官宦人家,托他打听兴许能行。”

邻家姐姐高兴起来:“那倒好,能打听到阿春就有指望了。”

望春笑起来:“下次他来我和他说说。”

曹先生来过几次,阿春眼见着好起来,托曹先生打听的事情也有了眉目,托人送了信去。河边的望春树开满花朵,秀坊再没有克扣阿春的用度,还送来两个小丫鬟照顾阿春起居,只是阿春依然在桑田里忙碌,蚕房里涂了椒水、烤了几遍晾着,蚕种已经挑选好……

望春立在田边的大桑树下看着忙碌的阿春,眼里泛着淡淡的疑虑,曹先生的信就藏在袖中。阿春的婆家战功显赫,一方封侯,早在几前年就娶了儿媳,就是家乡定下的阿春!如今孩儿已经骑竹马,绕廊前……

阿春呆滞地坐在桌前,桌上的信那么刺眼,望春看着阿春叹口气,“阿春妹妹,如今你打算如何?”

阿春抬眼看着望春,“姐姐说什么?”

望春看着桌上的信说:“这是曹先生的信,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阿春的眼泪落下来,“姐姐,谢谢姐姐告诉我,终究还是有个消息,只是,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望春看着她:“若是真的,妹妹打算如何?”

阿春想了想:“我想去看看,曹先生知道是在哪里吗?”

望春点点头:“只是路途遥远,走起来不易,你们定的是娃娃亲吧?”

阿春哽咽着点点头,“那时他家老爷还没进京,夫人常来我家做衣服,和我娘要好,我娘怀我,就和我娘说若是小子就互为兄弟,若是女儿就结亲家,我出生没多久就过了礼,定下亲。可是,怎么会说已经娶了我?”

望春叹口气,“世事难料,期间种种还是让曹先生再打听吧!”

阿春摇摇头:“我需自己去问,见过好歹问清原由,就是死,也要清白。不然这算什么?”

望春看着她点点头:“若妹妹打算去,姐姐陪你如何?”

阿春想了想:“姐姐,这段日子多劳姐姐照顾,若去,路途遥远,恐归期难料,阿春不想在拖累姐姐。”

望春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那妹妹可不可以等两天做定夺?容姐姐打听打听有没有往那边去的客商,让他们和你作伴可好?我家生意南来北往,定有往那边走的。”

阿春点点头:“有劳姐姐打听,谢谢姐姐。”

“又说见外的话,你我姐妹,应该的。”望春一笑,“妹妹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送走望春,阿春泪落如雨。

望春果然找到同行的商人,给阿春备好车马,要她带齐文书。托堂弟春生带上阿春,一路北去,阿春挥手作别立在村口的一众姐妹,望春看着远去的车马,叹口气,跟着姐妹们回到村里。第二天自己也带着妹妹玉兰告别村里的姐妹,说回乡祭祖离开村子。这天河面上飘摇着满天望春花瓣……

一路走走停停,路途比阿春想的艰难,好在商队是望春家的旗号,一路上对阿春照顾有加,其间望春的堂弟春生,也是一头白发,模样俊秀,温和周到,和望春如出一辙。每到一处,总是先安顿好阿春再做自己的事。按着望春的交代,他们一路姐弟相称,见阿春一路愁眉不展,常送些新奇玩意过来给她解闷。阿春却神不属思,不觉间春尽夏走,远远望见曹先生说的地界,城门高大,街道繁华,看上去民生安居乐业,是个好地方。

春生将马来到阿春车前,隔着帘子对她说:“阿春姐,这里就是州府,我打听过,侯府就在这里,我们先安顿下来,每天再去如何?”

阿春在车里噙着泪哽咽:“有劳你安排,我也累了,就改天再去……”

春生驱马往前去,带着车马货物到客栈安顿好,和阿春商量了一下,若以阿春的名义请见,恐怕不得,还是以商队求见要好些,到时再见机行事,说明来意。商量好,春生第二天托人往侯府递了帖子,却不见回音,阿春难免心烦。

春生看在眼里,提议阿春出门走走,听说城外有座名刹,香火旺盛,邀约阿春一同前往。阿春换了男装出门,看见春生立在廊下,一身银蓝织锦的武师打扮,一只银冠挽住发髻,一反平日里商人装束,更加英武潇洒。

见阿春一身男装,不觉一愣,继而笑起来:“没想到阿春姐这样打扮,别有一身书卷气概,春生有礼了!”说对阿春一抱双拳施礼。

阿春微微一笑:“小生这厢有礼。”收住笑容说:“这样打扮,方便出门,还请春生弟弟不要见怪。”

春生笑着说:“阿春姐姐想的周到,毕竟我们初来乍到,小心些总是好的。侯府刚才回话,说初八侯爷回来,我们的文牒要等几天,阿春姐还需等几天。”

阿春点点头:“十多年过去了,也不在这几日,这一路多些你照顾。一路忙着赶,也该出去走走,还请弟弟带路。”

春生点点头,“姐姐请!”门前上马,信马由缰在街市里穿行,虽然地处偏远,却也集市热闹,井井有条,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

阿春不觉留意起人们的话语,听了一阵轻叹口气:“看来这侯爷把这里治理的不错,该是从前温和明智的样子!”

春生好奇地问:“你见过他?”

阿春一笑:“那时他还未从军,闲赋在家,我也还是个小孩子。”

春生又问:“那你见过小侯爷?”

阿春叹口气:“见过两面,还是小孩子时,总是他家老爷、夫人到我家来,我去他家时,他又在学堂。后来边关吃紧,他家老爷从军,没多久他们举家北迁,就再没见过。”

春生一笑:“也不必叹气,难说其间什么误会,见到说开就好。”

阿春一笑:“谢谢弟弟吉言。”正说着就到了街市口,人来人往,之间一位衣着光鲜的妇人乘车,带着两个小孩子和几个仆妇尤其惹人注目。

阿春不觉多看了一眼,四周传来窃窃私语,“这就是小侯爷夫人和孩子,今天是护国寺祈福的日子。”

阿春看了一眼车里的人儿,一时脸色大变,急忙调转马头离开街市,春生催马跟上她。一路跑出城很远,阿春才渐渐放慢速度,春生才发现她一直在哭。想想不如让她哭,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上前劝解。远远看见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隐约间红墙琉璃瓦,殿堂巍峨。阿春立在林间小路,远远看着山门前进旌旗招展,车马粼粼,香车上美人如画,骏马上英雄得意,时不时望向车里的妇人、孩儿说笑逗趣,其乐融融。阿春的泪又落下来……

傍晚时分,小二递进帖子来,有故人约阿春一见。春生拿着帖子敲开阿春的房门,把帖子递给阿春,阿春接过帖子一看,苦苦一笑:“真是故人!”

春生惊讶问:“怎么姐姐在这么远的地方……难道是小王爷?”

阿春看着窗外的桂花叹口气,悠悠地说:“不,是小王爷夫人,她原是我家掌柜的女儿,我们长得有些神似,在家时爹娘总让我以姐妹和她相称。他家后来回乡,生意做得远,还时有书信往来。记得爹娘还托他家打听过我婆家……”

春生皱起眉头,“看来那欠了别人银两的事,不过是随口胡诌,好把你支开,他好嫁女儿!”

阿春抬起一双泪眼看看看他,又叹口气,“前儿,你也看见他们的样子了,那双孩儿……”

“阿春姐……”春生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阿春看着桌上的灯火,不做声,泪却不停,屋里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

过了一阵,阿春轻轻吸口气,“弟弟能否替我去见他们?回他们,换了文牒我就和你们离开这里,见不见也罢了。”

“阿春姐……”春生欲言又止。

“罢了,就算我上前去,说明缘由,就算讨了公道回来,又如何?看他们前儿的样子。左不过是一双孩儿没了娘,死一家子人,我好不过,是个摆设,又何必……”阿春抬眼看着春生,“我走……”

“那阿春姐,以后如何打算?”春生叹口气又问。

“远走,天地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好在娘的手艺给了我,也不至于没有活路……”阿春淡淡一笑,“还要烦请春生弟弟再带我走一段……”

春生看着她点点头,“若姐姐拿定主意,我到喜欢有姐姐作伴,哪来烦不烦的说法,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长亭道远,阿春让人停下车马,下车和春生道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春生弟弟,就此别过。”

春生看着阿春她清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好,模样让人不忍。

“姐姐既然决定,春生也只能遵从,姐姐为何不回故乡?”春生试图劝说阿春,“至少那里有姐姐家的基业。”

阿春一笑:“基业,娘已经交在我手上,回去不过是令人如鲠在喉。再说有些事情也眼不见心不烦,曹先生替我找的地方也很好。”

春生叹口气:“好吧,阿春姐。”

“阿春,”阿春身后传来望春的声音,阿春回头一看,只见望春白衣白裙,白玉冠,璎珞环佩非常人模样。

“望春姐姐!?”阿春有些惊讶。

“阿春,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怀,这一去几时回?”望春微笑着问。

阿春摇摇头,“还未想过,若有一天想回去在说吧。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望春看着她:“阿春以后如何打算?”

阿春打起精神一笑:“望春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轻贱残损的道理。这一去,带着娘的手艺,总有活下去的办法。若有一天,觉得放下,可以回去,一定再去拜访姐姐。”

望春笑着点点头,“那我一定等你。”说着取出一枝树枝递给阿春,“你若安定下来,种下它,我就能知道阿春好不好。若想我,看见它开的花,那就是我。”

阿春接过树枝,“这是望春花枝,谢谢姐姐,我一定好好种它,还劳烦姐姐帮我照看河边的望春树,爹娘交代要我好好照看它,现在只有借姐姐之手了。”

望春点点头,“一定,阿春,我等你。”

斗转星移,阿春种下的望春年年繁花似锦,远处望春的等待年复一年。那河宽了又窄,窄了又宽,那河边的望春树换了一棵又一棵,又是一年,高大的望春树花蕾满枝,河两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望春树的对面是一家医院,午夜时分,望春树里脱出一个美丽的身影。望春依然美貌庄严,白发如雪,白衣白裙,白玉冠。银蓝袍子,武士装扮的春生依然翩翩风采,突然出现,仿佛一切还在昨天。

“望春姐,”春生笑着,“今天可是赴千年之约?”

望春看看他一笑:“我自然赴约,春生为何而来?还这身打扮?”

“阿春今天回来,自然要来见上一面,这转眼就是千年,于我们不过弹指挥手间,于她却是历经世事,难得她守住当年那一念清纯仁心。望春姐今天以后也可以放下心事,位列仙班了吧?”春生笑着,“今天十五,这夜色真好!”

黎明时分,不远处传来有力的婴儿哭啼声,望春侧耳听听,微笑着说:“真好!”玫瑰色的天空清澈美丽,第一朵洁白如玉的望春花蕾,悄悄在枝头绽放出这一年的第一支花朵……

辛夷花语:品质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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