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初八了。
二月初八,这是陆夫人到寺庙里求来的好日子。
她就爱做这个,动辄去寺庙,求个签算个命,拜拜佛,敬敬香,好像只依着一颗虔诚的心,就能把家整顿得兴旺。
全家上下都在准备着了,发喜帖,挂红花,准备桂圆蜜枣,布置喜堂。
人人见了他,都要道一声:三少爷恭喜了!
纵然他有千万般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服装店今日派了小七子来,给陆浮林量裁喜袍。
“三爷,您是走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什么西式中式?”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现在的爷们儿好多都流行西式的,穿西装打领带,那是有钱人才能穿的起的!”
“算了。”他倒是想尝试,只怕爹看了不能接受。
他忽然想起那天跟着陆浮坤去教堂,与神父念了《圣经》利未记。
……不可与男人苟合,象与女人一样,这本是可憎恶的……
那么长的经文,洋洋洒洒念了一上午,怎么就记着了这一句?
“三爷,您是选什么花色的布?龙凤呈祥还是鸳鸯戏水?”
“随便了。”他在石凳子上坐下,满不在乎这些细节。
“我听说那唐小姐选了鸳鸯戏水,要不您跟她一样?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你看着办。”
他甚至都没听他在说什么。
而这小七子倒是忙得热火朝天,又是记尺寸,又是非要把样式给陆浮林一一展示介绍一番。
他连看都不想看。
全都一样的,穿上便是新人。
可身旁站着的是谁都不重要了,还管那天穿什么?
“你?”他好像见过这个小伙计。
“那天在拂柳亭,秋老板身边跟着的是你?”
“哟!爷好眼力,我这边正想呢,爷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
这小子看来是个机灵。
“我来问你,你常与那和喜班走动?”
“不算少,十来天一趟,他家的戏服啊都是从俺们铺子里进的!”
“你家还会做戏服啊!”
笑。
然后想起了那件绣着梅花的锦袍。
那件锦袍自被父亲丢弃,便好似化作了一只花蛇,久缠他内心不放。
“那件梅花的,也是你家做的?”
“您说的是小秋老板唱《牡丹亭》时候常穿的那件儿?独独那件儿不是,听说啊,那件儿是原先的一个少爷送的,京城里的少爷!小秋老板当年还不火的时候,那位少爷就看上他了,每每有他必到场!有一次是冬天,那位爷愣是从蓉城运来十车鲜花,铺了十里长街,说是为了迎小秋老板上台!那场面儿,啧啧,就算是格格出嫁怕也是比不上的呢!”
小七子说的眉飞色舞,就好像人在现场似的。
陆浮林听着也不做声。
“后来啊,听说那位风流少爷得罪了老佛爷宠的一个姓张的太监,直接被问了个勾结洋鬼子的罪名,拉去问了斩!可怜这小秋老板,没了大靠山,被牵连入了狱,又暗地里被原先妒忌他的同行使了坏,差点死在狱里。后来有狱卒是他戏迷,悄悄放了他才得意活着来咱乾安城的。”
“哦。”
原来他是这样有故事的人。
“我也是从京城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哟,爷是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儿!”
说着凑上来,小声道:“是顾命八大臣匡源家的公子,爷定认得!只怕是三爷贵人多忘事儿,不记得了。”
他这样一说,陆浮林还真有些印象。那时候在京城,常有富家公子结伴出游,其间便有位姓匡的少爷,身旁总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
“原来是他……”
他想起那位少年,内心抑制不住地兴奋。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在当年便定下来了!
这样的缘分,迟来了到跟令人向往了!
他自在家养病之后,嫌少露出笑容,如今想起了他,竟不觉笑了起来。
可是他心底终究是有人的,否则也不会把那件锦袍那样藏着。
可是他又舍弃了它,难不成已经了然?
可是他仍对自己敬而远之,仍不肯受自己一丝丝的情意。
…………
他反反复复,问着自己,是否今生本无缘?
……不可与男人苟合,象与女人一样,这本是可憎恶的……
那句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就算有缘,也是恶缘。
“爷,这样布我就收了先。”
“放着别动。”
他拿起手边的一方绣花红布,说:“烦劳小兄弟再替我裁件嫁衣。”
“是给唐小姐的吗?我们老板已经着人去唐府了。”
陆浮林没说不是,也没说是。
“你做一件就是,就按着唐姑娘的身段。”
“好好。”拿银子办事儿,问那么多做甚么。
此间用意,唯他知晓。
此间幸福,唯他独享。
可小七子,天生是个话痨。有的没的,总一箩筐一箩筐的说。
也不管听众是喜是悲。
“那和喜班来了乾安城,原本跟醉花街上别的戏班子没什么两样,都是唱戏的,独他受人喜欢不成?可这小秋老板,天生是个惹人眼的,才在茶楼唱了一出,就被那杨少爷看上了。”
“杨少爷?”
“就是知府家的杨义峥!”
原来他还有别人,自己只排的上第三了。
“可杨家少爷是个混球,勾引他,不过是为了把他当玩物。跟他好了两年,腻了,就五千两银子把他卖了。就在那翠云楼的楼顶上,唉!”
连小七子都不忍心说下去。
“怎么了?”他追问。
尽管内心已隐隐猜到,可他偏要听人说出来。
像是在向往着那样的情节。
请说细致一点。
他心里默默祈祷。
“七八个爷们儿,都是原来乾安城的显贵公子。小秋老板人长得美,又常做女儿妆,他们就真当他是女的啦!”
没再说下去,毕竟小七子连女人也没玩过。
他有些难受,不只是心疼他。
更有些醋意。
凭什么他能屈身于其他公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靠近自己!
他定是嫌弃自己。
他越想越恨,恨自己未能早些遇见他,恨自己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得他欢心。
渐起的妒意,让他全然变成了女人。
一个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与其他人卿卿我我而痛苦万分的女人。
那不公平!
“小七子,我的喜袍也用这个花色的做。”
“这块绣着梅花的吗?”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