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共有二十二道长街,其医馆商铺更是无计其数。
两个时辰里,我寻樊弃,犹如大海捞针。
道路很宽,马车却行的艰难。
每每向前,便总有行人横腰拦截,跪的头破血流,求的声泪俱下,种种只为了能讨到今日一串续命的银钱。
我听车夫说,他们日日这般,甚至有子承父辈者,如城墙上的砖瓦,死了便会有下一个活着的替上去。
现在的锦州,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我叹了口气,默默合上轿窗。手中的茶盏仍旧滚烫,雾气朦胧中映着我这张精致而惨白的面颊,好似笼中金雀飞蛾扑火,已难自救。
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走过的人,都试图把我拉回曾经,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林意。
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一不留神,这杯茶,灼烈如火般,扑向了我。青瓷雕刻的杯盏转瞬化成齑粉,连马车也受惊的颠簸了一番。
花卷和沈镜迟迟从睡梦中惊醒,看着有些狼狈的我,眼中只剩自责与担忧。
这一路,我们极力想维持的安静,终究还是在此刻瓦解了。
今日本就走的匆忙,车中并没有备下什么应急的药物。看着手足无措的花卷,沈镜压下心中的恐慌,沉声吩咐车夫加紧脚步,尽快赶到附近的医馆,为我诊治。
他轻推开轿窗的一角,又借着收拾碎片的缘由,挪到我的身旁,细细为我查看伤口。
“花卷,你快些去后柜里拿个干净的软垫来,再将风扇底下纳凉的冰桶也一并带到你家小姐身边,要快!”
他不断说着那句“要快”,手忙脚乱的立在我身旁。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沈镜也会如此慌乱。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我有些发红的手腕,一点一点的解开用珠翠做成的袖扣。
凉风吹进轿里,散了一分热气。
我才看清自己的手腕连着掌中心,已经留下了一道宽若半指、长长的、深红色的、凸起血泡的疤痕,而指尖最为严重,红肿的白肉翻在旧皮上,已有了糜烂之向。
竟烧的这样严重,和那天.......好像.....
花卷看着我的伤口,欲言又止,眼中却已噙满了泪水。
沈镜却来不及感伤,只一并夺过她手中的救急之物,手指微微颤抖,又从腰封中抽出一叠细心藏好的、干净的、散发着淡淡皂香的蓝色手帕,转身舀出水桶中的冰块置于其中,待至绸面微微浸湿,才仔细将它两边封好,制成了一个简易的冰敷袋。
慌乱中,他的手紧挨着我的袖口,毫无往日礼教的约束。
沈镜提着冰敷带,正欲向我靠近,却与轿帘上不知何时停靠的一只五色的彩翼黑斑鹦鹉四目相对,它那双红色的眼珠里满是与自家主人一般的戏谑和狠毒。
“吱呀……吱呀……”远处仿佛传来一曲厉鬼哭嚎般的断节竹笛声,与这条街上的繁华格格不入。
沈镜后背的衣衫已被不断冒出的冷汗黏做一团,好像与他的皮肉缝合在一起,冰凉刺骨,如芒刺背。
他祈祷着这一切都是假象,祈祷‘他’不会提前到来。
“沈郎....沈郎......”
我急急唤醒他,他却抽回神,慌忙躲开了我伸出的手。
“意丫头....你的伤要紧,我...不便替你医治...”
沈镜面如土色的别过身子,干咳了几声以示回应。他手忙脚乱的撑起扇骨,掩面转向对跪在一旁的花卷说道:
“花卷,你小心拿着这个冰敷带,一寸一寸的替你家小姐去了火气,记清楚了,力气要小,不能直接敷在伤口上,还有,你将她的手垫在软垫上,也好减轻些疼痛.......一会便能到医馆了,你先小心伺候着吧。”
“沈郎,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不如...一会和我一同去医馆看看吧?”
“不了,是顽疾,自小便有,不是什么大事。”
我看着沈镜尽力扯出的笑容,又想起他方才的举动,想必是不愿与我谈及过多。作罢,我只得收回了手中原本想替他拭汗的手帕,不再多言。
他看上去比来时要更为疲倦,好似刚经历一场狂风暴雨。
而那时的我还并不知道,我未来所要承受的,远比他要痛苦数万倍。
轿中又恢复平静,这只是山雨欲来的前提。
此时的沈镜,心中郁结难解,实在坐立不安。他胡乱的摇着折扇,单手撑着有些昏沉的大脑,鼻腔间的血腥味搅着轿内的闷热,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极力咽下心中涌出的顾虑,想将注意力转向别处。他猛地支起轿帘,层层尘土袭来,才发觉街上早已寥寥无人影了。
是‘他’....
‘他’都知道了.....
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沈镜瞬间瘫倒在地,两眼发白,双耳如临五雷灌顶,轰轰作响,好似大限将至。他的手死死攥住轿窗的缝隙,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环顾四周,幸而无人察觉到方才的异样,这才长舒一口浊气,收起折扇,正襟危坐,只是声音有些细若游丝的说道:
“车夫,还有多久才到医馆!”
“回沈主子,天气闷热,马儿跑得慢,已经快到了。”
“既然还有些路程,便先调了方向,去不知茶楼吧。”
“沈主子,不知茶楼可离半城的距离啊,这来回一趟,怕是天黑也赶不上去医馆了。”
“......我早早就替林小姐定了出全先生的说书,岂是你能耽误的?”
“是....奴才知错了.......”
话毕,沈镜似泄了全身的力气,只侧身倚在轿窗边,满面忧愁的向街道上空空看去。
他用着最后一点力气,小声的对自己说道:
“终究,我还是什么都没拦住。”
...........
午后的烈日烧的地砖寸草不生,易生每向前一步,脚底升腾起的白气,正如当年悲剧重现,仿佛无数个死于他手下无辜的亡灵,都在替远去的我们伸冤。
他看着遥遥而去的马车,眼中闪过对少女浓烈的情意,随即又被巷口走来的黑影掩盖。
“阿古,都安排好了?”
“是,主人.....”
黑影不敢抬头,沙哑的嗓音在无人的街巷回荡着。
当他再一次听见那个名字,那个温存着他这辈子与她仅剩的一点美好回忆的名字时,曾经所受的刑罚,面前所做的一切,都变的不重要了。
他欲言又止,脑海中不断重叠着一个人影。
“你做的很好......”
他充耳不闻,疯魔了一般,打断了他的话。天色沉沉,在阿古张开嘴说下第一个字起,他的心情便由着面前的少年摇摇欲坠。
“主人,属下不求别的,只求....只求您能让属下....让属下再看她一眼!”
面对他几乎以死相抵的请求,易生玉白的手指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鎏金面具,露出了那双已经毫无温度的琥珀色双眸,以及精致如雕刻般俊朗的面颊。
暖风吹过他挑起的嘴角,却变得滚烫起来。
“你若想看戏,便折了一条手臂,以做门票吧。”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影便随着天空中飘下的五色羽毛消失不见。
而他那不含人类温情的笑意,仍绕梁在空地一片独自为情所伤的血色中。
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却以这种狼狈的方式,再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