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悠悠没有去值班室，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她只是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不要碰到任何人，否则哪怕就是打声招呼她都有可能大哭出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医院后面的花园里了，边缘的蔷薇开得正艳——花的名字还是轻盈告诉她的，她说蔷薇和玫瑰是同科同目同属的，还教她如何区分月季和玫瑰——“如果我也念了大学，就可以和依依懂的一样多了，就能和郭可辰平起平坐甚至就能和依依公平竞争了。可是我连CFO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想起和他们的谈话，想到自己的常识脱离，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什么都不懂！在没有遇到依依和郭可辰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很萧洒很另类，很看不起乖乖念高中乖乖念大学的人，但是现在，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可笑！
“简直就是狂妄自大！”她恨恨地嘲笑着自己，使劲儿把脚边的一块石子踢走，石子滚到左前方的月季花丛中，惊起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它煽动着泛着光亮的翅膀在悠悠面前盘旋了一圈后飞过蔷薇花墙不见了。如果是往常，她一定会想办法抓住它的——它看起来是那样的高贵和神秘——尽管抓住它时手上落下的一层厚厚的黑色粉末就像是它的神秘高贵坍塌时的灰尘。可是现在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周悠悠踩过草坪摘了一朵粉色的蔷薇，然后回来坐在亭子里，无聊地看着花丛掩映的进进出出的人们，一片一片地揪掉柔软的花瓣。
手机突然响了，是郭可辰的电话。
周悠悠握着手机的手抖了起来——是郭可辰担心她许久没有回去么？还是依依不放心打过来了？她该编一个怎样的借口来掩饰她突然的离开？
周悠悠颤抖的手滑了三次接听键才接通电话，那边是郭可辰的声音。
“喂，悠悠，你在哪里呢？”一如既往的充满关心的声音。
“嗯，呃，我，我在厕所呢。”周悠悠犹豫了半天，怕他不相信，又说，“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哦，那你现在好点了么？那个，依依的药水输完了……”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周悠悠挂了电话急忙往回走。她都出来这么久了，久到该回去送他们离开了。
回到依依的病房，她正在指挥郭可辰收拾东西，床上放着一袋子衣服，旁边的泰迪熊乖乖地坐着，它脚边堆着高高的一摞书——那就是之前周悠悠看到的散落在整张床上的书。柳轻盈对书形成的依赖甚至比对郭可辰还要强烈——柳轻盈有个癖好，喜欢买书但是不喜欢看自己买的书，结果大学毕业搬家时，除了简单几套衣服鞋子外全都是硬邦邦的书——郭可辰说那是一种占有欲，柳轻盈则吸着鼻子委屈地说是因为缺乏安全感。郭可辰没说什么，第二天就给柳轻盈搬回去一个鹅黄色的木质书架，然后隔三差五地拉着柳轻盈逛书店。柳轻盈很纳闷他哪来的钱，虽然比自己早一年毕业，但是他的工资也没有比自己多很多。不过紧凑的日子郭可辰过得好像蛮宽松的。柳轻盈没有问，她努力不让自己和钱有过多的牵扯。她固执地认为一旦开始算计钱，她也就离衰老不远了。当初学会计的时候她愣是死拗着不考会计证，她说只要考了会计证，就从此再也洗不掉身上的铜钱味儿了。只是，她终还是踏入了会计行业，终还是逃不掉金钱的纠缠。
“嘿，悠悠！”郭可辰合上行李箱，直起身子，对进来的悠悠打招呼。
“收拾衣服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郭可辰在干嘛，但周悠悠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就说了句废话。
但是在分别的时候，大家说的往往不都是废话么。
“嗯。也没几件，都是依依的。”郭可辰没听出来周悠悠话中话，把一叠书抱到柳轻盈的跟前，让她一本一本地翻着，然后就去收拾桌子上的锅碗。
柳轻盈手上的吊针已经被拔掉了。她轻轻揉着酸困的手腕，触及到那道坎坷不平的疤痕，她翻过手臂，映着窗外的阳光看了看，撞上郭可辰紧张的目光时。柳轻盈温和地笑笑，轻轻摇摇头。周悠悠心里一直都很疑惑，但终还是没有问事情的缘由。别看悠悠平时大大咧咧粗粗糙糙的，可毕竟是小姑娘家，心还是细腻的。
“悠悠。”柳轻盈看到周悠悠望着书本好奇的目光，笑了笑，就指着床上摆着的书，说，“也没什么送你的，这些书你随便挑一本吧。”
“呃，这你可难住我了。”周悠悠翻了翻床上摊着的各种各样的书——中文的、英文的、封面一看就是六七十年代的、文学类的、科学性的，居然还有一叠《中国会计报》！——周悠悠深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依依，你这书我欣赏不了。”
“没事没事，你只是没看而已。你看了就会喜欢的。”柳轻盈道。
周悠悠试探性地翻了翻：“那我就沾沾大学生的文学气儿。”她拿起史铁生的《史铁生文集》：“史铁生我倒是知道点，初中的时候学过他的课文，就是那个瘫痪了的作家嘛。”
柳轻盈正在整理头发的手愣在了空中。半晌，她才急忙笑呵呵地说：“嗯嗯，很不容易的一位作家。你可以看看，他对生命的理解特别棒。”
《史铁生文集》是周舟送给她的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是周舟在她生日那天表白时送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生日前一周，柳轻盈和周舟同时拿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找到了彼此，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换自己的想法，看着柳轻盈滔滔不绝的分析，周舟狭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敬佩。生日那天晚自习后，在灰暗的操场上周舟给她的书包里塞进去一本书。回到宿舍急忙洗衣服的柳轻盈忘记了这个事情——直到她打开书包准备写作业的时候才看到，捧着这本被棕色包装纸仔细包装的书她第一反应就是史铁生。小心翼翼地划开透明胶后，一本装订精致的《史铁生文集》便优雅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她抿着嘴幸福地笑笑，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然后把书放在枕边，开始写物理卷子。
柳轻盈对周舟对她的爱，反应是那样的淡然，淡然到周舟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存在都是可有可无的，但是对周舟对她的陌生，轻盈的反应却是那样的狂热——狂热，灼伤了彼此。
“依依，这本书你要看么？”周悠悠看到了柳轻盈的犹豫，合上书急忙说，“你看的话尽你看，我看别的也一样。”
郭可辰在旁边看了一眼柳轻盈，转过头继续收拾桌子。小瓷碗的碰撞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不不不，我不看。”柳轻盈望了望郭可辰的背影，随手翻开《中国会计报》说，“我很早就看完了，不必再看了。你拿走吧。”
郭可辰正在收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写的挺不错的。”柳轻盈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
周悠悠似乎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对的，摩挲着书的封面，说：“嗯，这封面摸着都好高大上。”
“悠悠，我们就要走了。你晚上值班么？一起吃个饭吧。”柳轻盈放下报纸，突然提议说。
“好哇好哇！”周悠悠开心地回答，她生怕他们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呢。
“明天晚上吧。”郭可辰转过身，“今天回去依依先休息休息，明天晚上不也没事么？”他关切地看着柳轻盈，说。
“嗯，还是可辰想的周到。”周悠悠干巴巴地笑笑，点着头附和道。
“悠悠小护士，谢谢你对我们的照顾，你是最棒的白衣天使。”临上车的时候，郭可辰突然对站在门口恋恋不舍的周悠悠说。
周悠悠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笑究竟是因为他的赞美而开心还是因为他说“我们”而强颜欢笑。她的生活刚刚因认识他们两个而悄然鲜活，现在却又要独自一人面对这索然无味的重复。等等，郭可辰说她是“最棒的白衣天使”，那么就去做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好了！周悠悠为自己明确了目标而满腔热血——这样就可以和柳依依一样懂的多，甚至，可以有资本，去喜欢郭可辰。
郭可辰把车开得很慢，以便轻盈可以慢慢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可辰你看那个小孩儿，跑起来还真像个小运动员，好可爱哦！”“你看你看，那白色的是什么花呀？像不像披着婚纱的新娘身上的点缀？”“路上是刚洒过水吧？两边的树叶好清新哦，夏天的叶子看着像是泼墨般的绿。”“哇塞，这么热的天街上还这么多人，好热闹。多美好的烟火生活。”
“等等，我们什么时候去这家粥店呀？”柳轻盈指着慢慢后退的“粥屋”。
“明天去。今天先回家好好休息休息。”郭可辰说的很平静，但却像是一个命令。
柳轻盈歪着脑袋，瞪着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正在开车的郭可辰，也不说话，只是使劲儿地看。
一分钟后，郭可辰被看得不自在了，扭过头，无奈地说：“明天去，好吧？”
“好。”柳轻盈乖乖地说，这才转过身子，在副驾座上坐正，拽着安全带，然后自个儿“嘿嘿”笑着。
回到家里，厚重的窗帘忠诚地阻挡着外面的阳光。郭可辰没有进屋，说：“你先歇会，我去把东西搬进来。”
柳轻盈点点头：“你小心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