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李由从镇守的三川回首都咸阳探亲,李斯在家里设下家宴,文武百官闻讯前来祝贺,门前的豪华车轿数以千计。李斯这位善于感慨的学者型官员又长叹了一声:“唉,我曾听我的导师荀先生说‘物禁太盛’。想我李斯不过是上蔡乡间的一个平头老百姓,市井之人而已,幸得皇上的信任,才一步步地升迁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当今人臣再没有一个居于我之上的,可谓富贵到了极点。然而,物极则衰,我实在不知今后会怎么样呀。”
李斯先生仰面长叹
秦始皇老爹在旅行途中突然去世,这是帝国最大的变故和最重要的机密。李斯以行政第一长官的身份认为,现在车驾还在回咸阳途中,皇上已去世,太子却没即位,如果一旦这个消息散发出去,必然会引起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的骚动。于是,秦始皇去世的消息只限于包括李斯、赵高和胡亥等五六个人知道的范围。
秦始皇的尸体被放置在他一直乘坐的温凉车上,为了掩盖尸体发出的臭味,秦始皇的坐驾后面紧跟了一辆装满带鱼和鲍鱼的水产车。秦始皇每天所要吃的饭,也照常由侍者送入车内,再由胡亥等人趁人不注意时拿出来倒掉。文武百官要上奏事情的,照例由李斯在一旁代问处理。
赵高在说动了胡亥动手政变后,下一个必须说服的人就是李斯。没有李斯援手,一切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赵高真不愧是一流的鼓动家,天生就具有煽动性。他对李斯说:“您知道,皇上去世了,写了一封遗书给长子扶苏,要他回咸阳主持丧事,继位为君。但这封信还没有送走,皇上就去世了,除了你我以外,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现在,这封信和皇上的印章都在我手里,让谁当太子继承皇位,也就是你我二人的事了。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
李斯的政治觉悟还是有一些,不然也不可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他当即正色道:“你哪里来的这种亡国之言?这种事是我们当臣子的人可以讨论的吗?”
赵高这位演说家和鼓动家,最善于干的事就是捏住别人的软肋做说服工作,他不慌不忙地向李斯相公说:“丞相啊,您还是自我掂量一下吧。论才能,你能与蒙恬相提并论吗?论功劳,您能与蒙恬不分高下吗?论谋略,您能与蒙恬一比高低吗?论人心,您能与蒙恬并驾齐驱吗?论和即将继位的扶苏的关系,您能赶得上蒙恬吗?”
估计这五个问题也是李斯经常为之苦恼的。蒙恬作为名将和皇长子扶苏的心腹的存在,必定是他心中难以抹掉的阴影。李斯不用考虑就可以回答:这五者我都不如蒙恬。
赵高进一步说:“我在内宫之中管事二十多年了,从没见到过有哪位丞相级别的高级官员得到过善终,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没有能经历过两代的。皇上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为人刚毅正直,深得人心,一旦他真的成为天子,肯定会启用和他私交甚好关系很铁的蒙恬代替您。您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罢了。而皇上幼子胡亥是我的学生,此人礼贤下士,轻财重义,完全有人君的风范,要是您肯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他难道不知恩图报?”
坦率地说,李斯虽然内心有着太多的阴影,毕竟还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好公仆,可能此前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背弃秦始皇遗诏另立新君。他用书呆子的口吻引述历史想反过来说服赵高:“我听说晋国因废立太子之故,造成国家三代不得安宁;齐桓公兄弟争夺继承权,弄得祸起萧墙;商纣王杀兄屠叔,弄得国破家亡。这三者都是前车之覆,我李某如何敢违背先帝的旨意,参与这种非人臣所为之事呢?”
赵高可不吃这一套以古喻今的说法,他厉声道:“当今的大权即将操纵在胡亥手里,你如果识时务的话,自然免不了继续荣华富贵,泽被子孙;反之,完全可能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李斯知道赵高的这番话可不是威胁,这个以知识入股秦帝国的技术官僚这回呆了,他“仰天而叹,垂泪太息”,说:“天啦,我李斯生逢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来报答先帝,我的命运又将托付到哪里呢?”
其实,在李斯这声愧对先帝的叹息声中,他已经与赵高和幕后的胡亥一同结成了秦帝国的掘墓同盟。而大秦帝国的朗朗乾坤,蒙上了越积越重的阴云。
脓包扶苏真的自杀了
既然掘墓同盟已然形成,下一步就是抓紧时机努力地玩它一把,将掘墓事业进行到底。
胡亥太年轻也太嫩,对于搞阴谋诡计还处于幼稚园水平,赵高随着生殖器一同被阉掉的是正常的德性,疯长出的是令人胆寒的奸巧。但他的身份太低,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很多事情必须由李斯这位百官之长来完成。
李斯一旦想到那只厕所中吃粪受惊的可怜老鼠,什么为先帝死节之类的鬼话就连骗自己也骗不过去了。既然上了贼船,以他知识分子的认真和技术官僚的倔强,他一定会努力成为一个杰出的坏人。
于是秦始皇的遗嘱被重新炮制,明令立胡亥为太子,而对胡亥等人有极大威胁的长子扶苏,则以秦始皇的名义另写了一封信,派人星夜送往边地。在这封伪造的书信里,掘墓人们假秦始皇之名写道:“这些年来,朕巡游天下,祭祀名山大川以求延年益寿。扶苏与蒙恬率数十万大军屯守边关,已经有十多年了,不但没有开疆拓土,反而兵疲将怨,没有建立尺寸之功,反而多次上书诽谤我的所作所为。这都是扶苏因为我没有让他回京做太子而产生的恶意。扶苏为人子而不孝,特赐剑一把,令其自杀。蒙恬与扶苏同为搭档,却不知进谏劝慰,是为人臣而不忠,也赐其一死,其兵权交副手王离。”
扶苏接到使者送来的信,大哭不止,走进内室,就要按“父皇”之命自杀。蒙恬到底多活了些岁数,立即上前制止说:“陛下一直在外巡游,从来没有立太子,他让我领三十万大军驻守边关,让你做监军,托付了重任给你我。现在突然来了个使者,就要求我们自杀,这里面很可能有阴谋。我们应该回信要求重新证实,如果陛下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我们再死也不迟。”
扶苏本是秦始皇二十多个儿子中最有见识的,可不知为什么也脑子蒙了猪油,对蒙恬的建议根本没采纳,好像自杀是天下第一等好事似的。使者在旁边一催促,他可能把这使者当成了接引他到天堂的美丽天使。他对蒙恬说:“父亲既然要我死,我还有什么说的呢?”说罢,这脓包拔剑自裁,一命呜呼。
可怜的秦始皇一世英明,一个个儿子却如此不争气。倘若扶苏和秦始皇地下相逢,想必秦始皇会给扶苏几耳光的:你怎么就不能像你老爹那样多长个心眼儿?扶苏就会委屈地说:我们赢家的心眼儿不全都长在父皇您身上了吗?
蒙恬不肯自裁,使者只得将他押到阳周关了起来。扶苏自杀的消息传来,掘墓人们弹冠相庆。按胡亥的意思,既然最大威胁扶苏已解除,那么蒙恬就可以放了。
蒙恬不走运的是,早几年前,赵高曾犯过一些过失,秦始皇让蒙恬调查,蒙恬就真的调查了一番,赵高差点掉了脑袋。赵高能不记在心上吗?现在大权在握,要是不给蒙恬一点颜色看,那岂不是对权力的侮辱吗?蒙恬被暂时关在牢里,等一些时候,赵高会送他上路的,我们一会儿再接着说。
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
胡亥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有黄袍加身的一天,在二十多个弟兄中间,他除了年龄最小以外,并无其他与众不同之处。要是在民间,胡亥当然是爹娘最疼的小儿子;但在皇室,重视的是长子。因此,胡亥如同做梦一样登上了皇帝的龙椅,做了阿房宫和整个天下的主人,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赵高。赵高很快被封为首都警卫部队司令(郎中令)兼宫廷秘书长(常侍中用事)。
胡亥窃居皇位之年,年方二十一,正是精力旺盛的青春期。有一天,胡亥找到赵高谈心,说了一段著名的话,他说:“一个人生在人世间,就像骏马跑过一方小空隙那么短暂。我现在既然已经君临天下,打算极情欢乐,以实现我多年以来的理想,你看如何?”
赵高回答说:“陛下呀,这些都是古往今来那些最圣明的君主要干的好事。不过,我想提醒陛下一下,在干这些事之前,你还需要做另一件事。”
纵观历史上的反面人物,虽然他们的阴谋一时得逞,但心中也有忐忑不安的时候,每当这种心病发作,他们自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可能的潜在敌人全都一网打尽。
现在赵高的这种心病就发作了,他说:“我们在沙丘干的那件事,虽然做得很隐秘,但诸位皇子和大臣都在暗地里叽叽喳喳地表示怀疑。诸位皇子都是陛下您的哥哥,大臣则都是先帝提拔起来的。现在陛下您才刚刚即位,板凳还没坐热,要是他们一旦不服,您就很危险了,陛下哪里还有机会实现您‘穷心志之所乐’的理想呢?”
胡亥要算历史上最杰出的笨伯,赵高的话听得他胆战心惊,急忙习惯性地要赵高拿主意。赵高当然早就有主意了,说:“要确立最严酷的法律,将那些犯了罪的人和他们的亲戚朋友一起实行连坐,乃至于灭族。还要将先帝提拔的那些大臣一网打尽,重新任命忠于陛下的新人,远离您那些哥哥们,要让从前地位下贱的变得高贵,让从前高贵的变得下贱。这样一来,陛下就会恩威皆得,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参加派对搞联欢了。”
一个傻子遇到一个骗子的时候,悲剧就发生了。对赵高的一派胡言,胡亥认为此乃高明之见,完全是在改造一个旧社会。
如此一来,咸阳城及大秦帝国几乎就变成了血腥的人间地狱。
首先被赵高干掉的是他的仇人蒙恬和其弟蒙毅。蒙家在秦为将,已历三世,累立战功,却被莫须有的罪名灭掉了。他们倘若有机会再次降生人世,一定会记住前生的教训:宁可得罪一百个君子,也千万不要得罪一个小人。
蒙氏兄弟既灭,下一个目标是胡亥那众多的弟兄。其中有六个哥哥和十个姐妹被杀死在杜县,十个哥哥则在咸阳被处死。人人自危的时候,这些锦衣玉食的皇子皇孙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此生为何要投胎帝王之家。
胡亥有个哥哥叫嬴高,是诸位弟兄里最后被处死的。在等待处决的日子里,嬴高曾想到过逃亡,那时候全国还没有计算机联网这回事,估计逃亡出去被抓回来的可能性很小。但嬴高是一位负责的父亲和丈夫,害怕自己逃出地狱,到时胡亥找不到他,就会生气地砍他的家人的头。百般无奈之下,嬴高想出了古往今来最令人瞠目的一招:他向胡亥上书,说是父皇在世的时候,对他恩重如山,现在他老人家不幸去世,当儿子的也不想独活世上,打算自尽后为父皇殉葬,请求皇上批准为荷。
胡亥看到奏章,龙颜大悦。不过,他还是找来他的脑袋赵高——用当今一批诗人所谓的“下半身写作”来说,胡亥只长着下半身,而赵高只长着上半身,他们两人的身子合起来,正好集邪恶与阴谋于一身——来商量。胡亥问赵高,嬴高的这道奏章可能不会是什么诡计吧?赵高说,每个人都怕死怕得要命,哪有自己请求去死还有阴谋的呢?
胡亥愉快地批准了嬴高的请求,并赐钱十万用于他的葬礼。在秦始皇的二十余个子女中,只有嬴高耍了个小小的花招,才换来了体面的死。不过,这种小小的花招耍得是那么令人心酸,真让人替一生英明的秦始皇感到“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
就在胡亥与赵高大举屠刀,杀皇族与高级官员时,那位发出过苟富贵勿相忘的楚国人陈胜已经喊出了“大楚兴,陈胜王”的造反之声,一场摧枯拉朽的大风暴就快来临了。
治理国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很奇怪,在赵高和胡亥大挥屠刀的时候,我们帝国的首相李斯有何表现,是喜是忧是悲是怒,历史上竟然没有一个字儿的记载。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首相李斯一方面可能因兔死狐悲而有些伤感;更重要的一方面,他其实是喜欢看到那些曾经和他同朝称臣的同事们赴死的。原因嘛很简单,以李斯善嫉的性格——我们不能忘记他出于妒嫉而借秦王之手杀掉同窗好友、大哲人韩非子——他绝对不会对蒙氏兄弟以及其他更多的蒙冤者有过多的同情。否则,以他首相的身份,他岂能坐视不管?
面对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李斯却不能不管。但他数次上奏,忙于温柔之乡的胡亥不理不睬,身为帝国首相,他竟然连见到皇帝的机会也很少——此前,赵高语重心长地告诉胡亥,“陛下您要显示自己的尊贵,就一定要深居简出,不必天天按时上朝搞坐班制。您还很年轻,万一不慎在大臣面前说错了话,那岂不被他们小看了?要依我说,陛下您还是在宫里幸福地歇着吧,至于治理国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由我和其他几位熟悉法令的大臣处理就是了,遇到了重大事情,我们再向你请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