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的吉梦和朱秘书长的凑趣
人生如梦,而我们的故事,也得从一个不寻常的梦说起。
话说南梁太清元年,即西元547年,是年正月的一个晚上,八十三岁高龄的梁武帝萧衍睡在都城建康(今南京)的台城宫殿里,半夜时分,突然从梦中欢喜得醒了过来:在梦中,东魏和西魏的各位州长(刺史)都争先恐后地向他投降。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梁武帝将这个梦讲给各位大臣听,并要求政府秘书长(中书舍人)朱异给他来一番梦的解析。这位朱秘书长是善于凑趣的人,眼见首长这般兴奋,自然免不了要凑一番趣的。他说:“这是天下一统的征兆呀,难道是上帝在提醒亲爱的陛下您吗?”梁武帝沾沾自喜地说:“我这个人一向很少做梦,凡是做过的梦,没有一个不应验的。”
几天之后,像是上天特意要为朱秘书长和梁武帝的话应证似的,一个神秘的使者从长江北岸偷渡到建康,要求晋见梁武帝。此人宣称是东魏势力派人物、时任中央政府驻南方特别行政长官(南道行台)的侯景派来的,使者带来了侯景的信。在信中,侯景表示:“臣侯景与高澄有隙,愿举函谷关以东、瑕丘以西之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
对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文武大臣绝大多数认为并不能接受,因为无根的福分往往就是潜在的杀机。副首相(尚书仆射)谢兴说:“近年来我国与东魏一向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如果容纳东魏的叛乱分子,必然使两国交恶,我认为不应该因小失大。”
但朱异秘书长坚定地认为应该接受,送上门来的东西哪能不笑纳呢?除非是白痴。朱异说:“上天给予我们而不接受,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况且陛下早就有吉梦在先,臣曾解释说那是天下一统的大吉大利之梦,今天果然得到了应验,哪有不纳的道理?”
梁武帝当然也是愿意让好梦成真的。不过,这位已活到八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还是有些患得患失,他说:“我们国家固若金瓯,没有一点伤损。今天忽然接受侯景所献的十三州之地,若导致混乱,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俗话说,知父莫过子,套用一下,知天子则莫过于弄臣。朱异对梁武帝这种既想揩油又怕惹事的心理把握得再好不过了。他凑上去说:“圣上统率宇内,南北归附,现在侯景带着东魏的土地前来投降,顺应了天意人愿。这乃是上天的恩赐,我们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会冷落了后来者的心。”
如此一说,梁武帝本身就放不下十三州的土地,更放不下统一天下的梦想,当即拍板:接纳侯景投降。灾难的潘多拉之盒,也就此轻率地打开了——战乱,血腥,骚动,叛变,诸种罪恶的渊薮席卷而出,独独不见了希望和未来。
侯景说他有一个反叛的正当理由
中国历史以盛产奸人和恶人著称,在大奸大恶的历史人物长廊里,侯景的奸算不上一流,但其恶和其毫无原则性的善变少有能望其项背者。
侯景本是北魏(后来分裂为东魏和西魏)怀朔镇人,《梁书·列传》的最后一位就是他先生的行状,说他“少而不羁,见惮乡里”,自小就是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家伙。长大后,喜欢耍枪弄棒,就投到军中当了一名士兵。士兵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立军功,当时,恰好逢上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起义,侯景随从尔朱荣参加了对起义军的镇压,并因战功一步步地从普通士兵升到先锋的位置。也该他们老侯家出人头地,在镇压起义的后期,这位每遇战事必冲锋在前的侯将军,竟然生擒了义军首领葛荣,以此受封为定州州长(刺史)。
侯景所在的北魏,是一个由鲜卑人建立的帝国。这个帝国自立国之始,即有一个野蛮而可怕的传统:每当确立哪个皇子为太子时,必定要将其母亲处死。这个办法源自号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只不过在北魏是一项相当于写进了宪法的制度。到了北魏第八任皇帝元恪,他立儿子元诩为太子,按理,元诩的生母胡贵嫔应按法律处死。但元恪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不忍心看着亲爱的人儿如此年轻美丽地死去,因此这一野蛮制度在实施了一百多年之后才终于告一段落。
但胡贵嫔后来的作为喜剧地证明,先人的制度其实有存在的理由。元恪去世后,太子元诩即位,是个晚上还要尿床的六岁孩子,胡贵嫔理所当然地垂帘听政,成为帝国的实际统治者。用柏杨老先生的话说:“胡太后自从当权,除了大肆营建佛寺和佛像外,几乎全部精力都用在伤害帝国上。6世纪20年代如火如荼的遍地抗暴,大多数由她激起,或由她触发。”
元诩长到十九岁的时候,决意制止老娘的胡作非为,打算亲政。小皇帝选中了时为侯景老上级的尔朱荣,令他进兵洛阳,但尔朱荣的兵马才走到半路上,胡贵嫔——现在是胡太后,竟然伙同两个情夫将唯一的亲儿子元诩毒死。
这一狠毒而又愚蠢的举动,使胡太后走上了绝路。元诩本是自己手中最具威慑力的王牌,却被这短视的母亲轻易地撕毁了,她立一位只有三个月的侄儿为帝。侯景的老上级尔朱荣拒绝承认新政府,继续进军首都洛阳。两个月后,胡太后和她的两位亲爱的奸夫,以及那位无辜的才来到世上几个月的婴儿皇帝一起,被装进一只大竹笼子,投进黄河溺死。众多的文武大臣则被尔朱荣这出身低微的高级将领像牲口一样驱赶到洛阳城外,四面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声令下,乱箭齐发,中央政府为之一空。
532年,尔朱荣被新皇帝元子攸诱杀,尔朱荣手下将领高欢等人起兵叛乱,侯景和高欢是儿时的毛根儿朋友,同时也是侯景自认平生只服气的唯一一个人,于是跟着随高欢起兵。
三个月后,高欢的军队攻陷洛阳。这座苦难的城市,在半年内便经历了两次人间地狱般的大屠杀。元子攸被高欢处死,其侄儿元修被立为皇帝,高欢则是帝国事实的统治者。
534年,元修悄悄从洛阳逃到长安,投奔宇文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北魏帝国自此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在西魏,宇文家族是事实统治者;在东魏,由高氏家族说了算,而侯景,则是高氏家族的追随者。
547年,高欢病重,召见世子高澄托付后事,其中最主要的内容便是针对盘踞于河南的侯景,老谋深算的高欢对哥们儿侯景自有安排,他告诉儿子高澄:“我早已为你算定了,在我死之后,侯景必定叛乱。他控制河南已达十四年之久,只有我能驾驭他,你们是对他无法的。我死之后,你秘不发丧,将侯景召到晋阳秘密图之吧。”
高欢撒手而去,轮到高澄粉墨登场了。他果然以其父高欢的名义给侯景写了封信,要求他到晋阳来共商国事。但是,高欢在临终时大约已经神志不清,忘记了将一个重要的细节交代给儿子,以至于酿成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
原来,侯景曾与高欢有过约定,“我领兵在外,须防诈谋,以后您给我写的书信,请加上一个暗号。”而高澄哪里知道这个秘密呢?侯景接过信一看,知道其中有诈,于是抗命不去,并派人潜往晋阳打探。
探子不负所望,将高欢已死的消息带给了侯景,侯景当即决定叛变。于是,他给远在江南的梁武帝写了那封要求投降的书信。而不偏不倚的是,也正在这个时候,梁武帝做了那个古怪的梦。
喜剧演员梁武帝的折腾
一般来说,开国君主几乎都是比较能干而贤明的,但如果要推举一个例外的话,那就非梁武帝萧衍莫属。他的整个行状,有时看起来简直像一个天才的喜剧演员。
梁武帝原是南齐帝国雍州州长(刺史),梁武帝的哥哥萧懿也是南齐重要将领,屡立战功,却被昏君萧宝卷给弄死了。梁武帝以此为借口,在江陵另立中央,拥戴萧宝融为帝,并率军顺长江而下,几个月后攻陷首都建康,萧宝卷被杀。次年,完成了历史使命的萧宝融被莫名其妙地赶下帝位,正如他莫名其妙地被推上帝位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和他众多萧姓皇族的脑袋也随南齐帝国的覆亡而不保。
梁武帝的帝位来得很容易,也很偶然,因为他的对手是一个十九岁的热爱胡闹和女人的小青年。梁武帝却没有看清楚这一点——其实不仅梁武帝不能清醒地认识自己,这世界上真正能看出自己能吃几碗干饭的人又有几个呢?难怪古希腊的那座山上要刻上“人啊,认识你自己”的格言来警告我们。
与梁武帝的南梁对峙的是北方的北魏。在南梁代替南齐之前,南北方相安无事地处了二十多年,但梁武帝不愿意看到这种和平,认为自己有能力也有义务北伐。关于北伐,老聂曾做过一个认真的统计,历史上所有的北伐竟然没有一个取得最后成功的。
505年,梁武帝令其弟萧宏为北伐军总司令(都督北讨诸军事),而四年之前,这位现在的亲王、扬州州长、北伐军总司令还是一个不入流的一般公务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权力似乎也就成能力了。
萧宏率军渡过淮河,进入北魏境内。这位可怜的亲王总司令从来不曾打过仗,向来养尊处优地在王宫里歇着,一旦深入敌境,几乎肝胆俱裂。他在到达洛口,即今安徽怀远后,再也不敢前进一步了,虽然他的前面并没有像样的敌军。
这样坐失良机后,次年,北魏的军队完成了大集结,向南梁的北伐军推进,萧宏更是一日数惊,三番五次要撤退,被一些将领苦苦劝住。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草木皆兵的萧宏以为北魏军队已经攻打过来,竟抛下他所统率的那支大军,带着几个贴身保镖坐着小船逃走了。等到天亮,将士们发现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竟然不知去向,全军立即崩溃,纷纷争抢船只渡河南奔。为了争夺不多的船只,这支军队相互火并起来,死伤达五万余人。
这次可笑的北伐唯一的收获是,萧宏的秘书丘迟,给多年前由梁降魏的将领陈伯之写了一封信。这封著名的信里,陈伯之被丘迟的名句“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所打动,由魏降梁。
但局部的偶然收获显然无法与全局的必然损失相平衡,死伤五万余人,竟然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萧宏罪在不赦,但奇怪的是,梁武帝居然没有任何一点批评的声音。
梁武帝不甘心这次糟糕的北伐,九年后,即514年,卷土重来,这次由他亲自遥控指挥。为了夺取安徽境内的战略要地寿阳,梁武帝想出了一个自认高明的办法:寿阳地处淮河南岸,梁武帝下令在寿阳下游一百多公里外的浮山附近修筑了一座水坝,他的设想是在水坝建成后,淮河水位必然上涨,那时就可以将寿阳城全部淹没。
这个设想完全建立在不事调查研究的基础上,虽然技术人员多次向梁武帝提出,即使水坝建成,也承受不住河水的压力,但权力不只是能力,还是世间的唯一真理。
为了建这个异想天开的鸟水坝,南梁帝国征集了二十万人从淮河两岸分别修筑,企图在中流合拢。五个月后的515年4月,大坝告成,但才蓄了一点点水,大坝就垮塌了。这本是上天给梁武帝的善意警告,但梁武帝根本不接受这个事实。按他的想法,大约人有多大产,地就有多大胆;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大坝刚塌,立即二次修筑,历时一年多,修了一条四公里长的大坝。
但是,大坝不但没有使寿阳城如梁武帝所想象的那样成为泽国,反而使淮河下游的无数苍生遭受灭顶之灾:516年9月,淮河水涨,大坝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崩溃,可怕的声音在几百公里外也能听见。建立在坝上的军营和下游的村庄城镇,一共十多万人,全都葬身鱼腹。可笑的是,在此之前,梁武帝曾下令在寿阳附近修建了不少难民收容所,打算等到寿阳沉没后,收容北魏的难民。
梁武帝的北伐事业被证明此路不通后,这位喜欢作秀玩花样的天子转而在国内折腾,上演了四次舍身同泰寺的闹剧。所谓舍身,就是梁武帝宣称并真的跑到同泰寺出家。在庙里,梁武帝设无遮大会,给僧、尼、善男、善女四部大众大讲《涅槃经》。为了真正像一个和尚,梁武帝尽力表演,住在同泰寺的僧房里,睡木床,用瓦器,还装模作样地在园子里劳动。
国家不可能没有君主,要是梁武帝真的看破红尘舍帝为僧,帝国重新另册新君也就罢了。可梁武帝根本没有一点退位的打算,虽然他名义上已经宣布舍身,是我佛的人了。但是,过了十天,着急的大臣们终于想出了一个让梁武帝体面的还俗办法:用钱从佛的手中将梁武帝赎出来,其数额是一亿万钱。这个钱佛祖恐怕是收不到的,同泰寺恐怕也不敢伸手要,最终大抵是落入了梁武帝的腰包。
这种既得善名又得实惠的舍身,梁武帝尝到了甜头,越干瘾越大,越干也越不像话,简直成为这位号称菩萨皇帝的家伙对帝国的敲诈。梁武帝一共舍身四次,国家也一共花了四亿万钱才把事情摆平。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他第二次舍身期间,大臣们刚用从国库里紧急调拨的银子将梁武帝赎出来,当天,同泰寺就遭到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梁武帝认定这是有妖魔作怪,下令修建了一座十二层高的浮屠(塔),浮屠还没建成,侯景已经作起乱来。
招待不周的门客要造反
在介绍了侯景和梁武帝这对活宝的旧事后,让老聂把笔转过来,再回到侯景降梁的事情上。
梁武帝在朱异秘书长的怂恿下——更大的怂恿来自于他的贪婪和虚荣,决定接受侯景投降。这是547年的事情,也就是梁武帝第四次舍身的那一年。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如果不是侯景,梁武帝很可能明年还会舍身,将舍身敲诈事业进行到底。俗话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要是一个皇帝不要脸起来,神仙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