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姜建良输液的时候,盯着点滴瓶发了一会儿呆,这几天发生的变故还真够大的。
我叫白町岚,女,十七岁,原本在市三中高二安安心心做个分母,我的父亲是街头流氓,我从出生便很少见过这个“无意间”将我带来这个世界的男人。
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我妈对我不错,该叫我吃饭的时候叫我吃饭,该叫我起床的时候叫我起床。尽管条件一般,她也从没让我尝到过缺钱的滋味。
但我和她不像是母女,只是一起合租分摊房租的室友。
甚至连关系好的室友都算不上。
……
姜建良洗完胃,虚弱的好像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小鸡仔。
姜建良说:“这是哪儿啊……”
我说:“这是天堂,你好哈新来的,在这个入境许可书上签个字哈。”
姜建良心理素质的确好,一声没吭又过去了。
姜建良在床上半死不活,我就掏出他的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
这也太惨了,比我还惨,被老大骂就行了,怎么各种孙子都上来踩两脚。
我想了想,打开了一下姜建良手机里的高德导航,看了一眼历史记录。
在各种乱七八糟的茶楼,KTV,会所,夜总会里,有一个地址格外显眼。
翡翠华庭别墅区二期A栋,在细河区,距离目前位置三十公里。
三十公里……打车也要四十分钟,而且细河区的建设方兴未艾,虽然没像外五县一样学校旁边是一望无际的苞米地,但也差不多了。
在那地方盖的别墅,傻子会买啊。
过了一会儿,我上厕所回来,姜建良已经醒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识趣地没再问天堂工作人员这儿是哪儿啊。
姜建良说:“你个孙子把我送来的?”
我装成食髓知味的模样,揉了揉脑门子,说:“是啊,我也不想啊,可你当时一头扎进我怀里了啊,我能怎么办?”
姜建良脸都黑了,跟我虚弱地说:“给老子滚……”
我说:“让我滚可以啊,我也不是红十字会,你把住院费交一下,还有打车费,你也一起报销了吧。”
姜建良说:“敢振振有词地管我要钱,有一个算一个,现在都死了……”
我说:“只有我活的滋润又潇洒,所以这可以证明,我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啊。别扯没用的,跟我在这儿扯虎皮拉大旗有啥用?”
姜建良也是人才,脖子一横,跟我说:“老子没钱。”
我说:“没钱你跟我俩装什么犊子呢。”
我看到姜建良的脸微微有点红了,不知道是洗完胃的反应还是没钱臊的。
姜建良说:“老子又没让你送我来医院,老子纵横酒场这么久,哪次不是吐出去就好了,回来以后照样稳坐钓鱼台?!谁让你自作主张,花这大头钱?不管!老子一分钱都没有!”
姜建良骂完以后,穿了口粗气,把头别了过去,眉毛不自然地皱了起来。
就算是装的太理直气壮,装的脸皮再厚,和救了自己一命的小姑娘轴住院的几块钱,他还是免不了一阵阵害臊。
我叹了口气,说:“唉!真有意思,救人救出错来了!我这心里,拔凉拔凉的……”
姜建良松了口,跟我说:“算我倒霉,过几天给你拿过去,你看你这幅臭脸,跟死了妈似的,看着就膈应!赶紧给老子滚。”
我说:“你喝点水吃点东西不?”
姜建良说:“不饿,不渴!”
我说:“太好了,刚才隔壁床老大爷出院的时候,营养品拎不走,我就都要来了,你不吃,我就都拿回去吃了啊!”
姜建良红着脸跟我吵:“你还是人吗?人家那是给你的吗?那是给我的!给我留点!”
我笑了一阵,我问他:“你真的是堂主吗,啊?你咋混这么惨呢。”
姜建良苦笑着摇了摇头,跟我说:“以前的事,吹牛都没人信了……就我现在这幅德行,谁他妈的相信!以前我,我是索吞手底下,最最日进斗金的荔园广场的堂主!”
我说:“后来你为啥混成这样啊?”
姜建良说:“还不是因为……哎?你套我的话?你个犊子玩意……”
我说:“天地良心我可没有啊。我就好奇,给你掬一把同情泪。”
姜建良说:“得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说:“说说呗。”
这时候姜建良的电话响了,他伸手一接:“喂,谁啊?”
姜建良脸色一变,一瞬间变得更苍白了,肩膀哆嗦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话:
“找……都给我出去找……”
我说:“啥玩意丢了?”
姜建良哆嗦着说:“大傻子……”
我说:“身上带没带定位器什么的?”
姜建良说:“……有。”
我说:“那你紧张什么?”
姜建良说:“定位器被扔到楼下了,对方……报了我们自己公司的名号,指名要见我。”
我说:“你和他熟吗?”
“我得出去一趟。”
姜建良掀开被子,坐起身子停顿了片刻,眼前一花,一头就从床上栽了下来。
“哎哎哎,”我后退了半步,勉强一把把姜建良搂住,跟他说:“你想不想死?你是不是想死?不想死能不能别瞎折腾?”
我说:“你想想,你和我,面对着定位器,会怎么处理?十有八九砸碎了吧?这是本能吧?对方没砸这碍事的玩意,也没把定位器扔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将计就计埋伏下人反杀一笔,而且把定位器好端端地放在原来的地方,说白了,还是忌惮索吞,不想惊动索吞,这不就是指了名儿要和你私聊吗?”
“所以听我的,对方是怕请不动你,知道平时请你你可能屌都不屌,所以顶风作案,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此下策。你别怕,你还是占了上风的。就算合作真的谈崩了,他敢鱼死网破的几率也不大!”
听我说完,姜建良闭着眼睛,在床上平了一会儿喘,总算把波涛汹涌的情绪压制住了,给手下打了个电话。
“这件事封锁住消息,谁他妈的敢让第四个人知道,我就要你们死全家。”
“错过救援的黄金时间?你现在告诉老大,咱们全得死!”
“我去跟孙东子碰碰再说。你们该吃吃该喝喝,不怕一万就怕……接到老大的电话,转接给我。”
姜建良放下电话,跟我说:“你挺高兴吧?”
我说:“你麻将打的肯定不错,芝麻抬杠节节高。你都这样了,站起来都费劲,怎么跟人家见?”
姜建良说:“只要今天死不了,我就得去见他。”
我说:“约了在哪儿?”
姜建良说:“怎么的你这是还想跟着我去?”
我说:“没有,我撤了,你好自为之。”
我能看出来姜建良穷途末路,所以我才敢欲擒故纵。
姜建良犹豫了一下,做了后来被他评价为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一个决定。
“你要是不怕死,你就跟我去,我随便。”
我想了想,我说:“我给你推推轮椅就行,我就想去凑一热闹,真动起手来,他们应该不杀推轮椅的吧。”
姜建良骂了我一句,脸上跳动的肌肉微微平复了一点。
我说:“放轻松,你就当白吃一顿饭了,哦,还真不行,你现在水都不能随便喝,不然真有可能被冷藏起来,那你就当请我吃顿饭了。”
姜建良骂了我几句,跟我说:“认识你真倒霉。”
我说:“英雄所见略同啊。”
我跟姜建良聊了一会儿,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没想到自己在短短几天之内,人际关系网就有了质的飞跃,从一文不名到人人喊打……错了。
……
“姜堂主,别来无恙啊?”
孙东子鼻梁上常年架着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文质彬彬,白衬衫,西装马甲,格纹西裤,乍一看,跟争勇斗狠的江湖中人毫不沾边儿,反倒会被人认为是一个教语文学科,熏陶的浑身上下都是古典文学气息的高中老师。
孙东子很有头脑,而且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羽扇纶巾的诸葛亮,谈笑间就能让樯橹灰飞烟灭。
在离别墅区不到十公里的一栋烂尾楼里,姜建良和孙东子碰面了。
姜建良一意孤行地不坐轮椅,使我瞬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只能站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孙东子小手一伸,说:“这位是?”
姜建良说:“你别管她了,你说你要干什么得了。说完我好领人。”
孙东子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说:“不要急嘛,古人云……”
姜建良说:“赶紧的说事,能不能说事?”
孙东子惋惜地摇了摇头,伸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说:“好吧。”
“姜堂主,最近过得好像不如人意啊。”
姜建良说:“所以?”
孙东子笑眯眯地说:“请茶。”
“你知道吗?道上的人都在以你为耻。”
姜建良的手僵在了半空。
孙东子对于姜建良脸上的艰涩视若无睹,笑容和煦,如果抛开一切背景不谈,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木秀于林荔园叟,大路元帅四八九。龙头凤尾生莠子,一柄狗头铡封口”
姜建良看了他一眼,后者的笑容依然纯良又无辜。
姜建良说:“你说人话可以吗?”
孙东子遗憾地摇了摇头,给了一个批注,说:“莽夫。”
我想了想,孙东子说的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我试探着问:“我能说句话吗?”
孙东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以啊,鄙人将就的就是有教无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畅所欲言。”
我说:“他的意思是,荔园的老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来有实力册封一代龙头,但是生出的孩子就像一根狗尾巴草一样没有出息,最后,被人削去官职,削去地位,连命也没了。”
孙东子笑了笑,说:“正是此意。”
姜建良沉默了,一声不吭地站着。
孙东子说:“不救自己亲生父母,是不孝,不服从自己龙头老大的命令,是不忠,人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但索吞真是一箭双雕,把你逼的不忠不孝……”
姜建良说:“所以呢?人都已经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吧?”
孙东子说:“嗯,虎父无犬子,令尊在天之灵,看着你终日守着一个傻子,悠哉悠哉,肯定会欣慰你没有替他报仇,也没有走他的老路。”
姜建良说:“所以呢?”
孙东子说:“现在,傻子人就在后院,你随时可以带走,但我告诉你,走出这个门,你就怪不了别人,是你自己让你自己烂死在这个傻子门口,人家用你父亲呕心沥血挣来的钱锦衣玉食,而且,只能沦落到在街头酗酒吹水,回忆你父亲曾经的辉煌。
如果不是出于你父亲生前和我的交情,我才懒得趟这趟浑水。”
姜建良不吱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来虎口上的一道浅褐色的疤痕。
姜建良说:“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孙东子说:“我是索吞的智囊,所以我很清楚索吞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他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能挥刀斩断,还介意割掉一条腐烂的小腿吗?”
我才反应过来,这是索吞的手下要造反?现在连威逼带利诱在策反姜建良?
我新手村还没出就碰见神仙打架了,实在太刺激了。
姜建良说:“你要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你怕什么?”
孙东子不欺不瞒,不气不恼,说:“令尊做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吗?没有吧!令尊是什么样的人?雨点掉下来都怕砸了脑袋!所以呢?得到善终了吗?”
我想了很多东西,比如我被搅和进这么大的场面,说不定明年的后天就是我的祭日,再比如孙东子言辞恳切,说的又有几句是人话,几句是屁话。
我说:“那您希望我们做什么?”
孙东子说:“你觉得呢。”
我说:“背叛索吞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背叛索吞的,做梦都别想。您说的我们可以领人了,我们现在就领人回去,希望你别做你最讨厌的那种人。”
就算孙东子说的再情真意切,仿佛他此时此刻提着刀就想给自己的老弟兄讨回公道,但是他看上姜建良什么?
无非就两点,其一,姜建良是他爸的亲儿子,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句废话,但是子承父业,就算是姜建良取代了他父亲的位置,也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就算是索吞担心他爸功高盖主,把他爸的堂口掰开了揉碎了分配给别人,堂口里有些当年的死士,也免不得有人惦记着这位少主。
其二,姜建良看着索吞的亲弟弟,索吞对于别人,可以是个冷血动物,但如果他的亲生弟弟当真落到别人手里,索吞行动起来难免投鼠忌器。
但是索吞真的会放心把自己的弟弟交给罪臣之后吗?
所以,我猜,十有八九,跟着姜建良看守索吞弟弟的几个小兄弟,都是索吞的人。
索吞假意给姜建良安排了这样的工作,看起来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实际上也只是做做样子给社团里的其他人看,怕让人寒心罢了吧。
但是这两个先天的优良条件,都是建立在决心造反的基础上,才能发光发热的!
我说:“今天的事情,我们不会说出去,当然,您可以放心,我们说出去,也是自寻死路。”
姜建良站了起来,说:“后院是吧,我去领人。”
我跟着姜建良到了后院,后院杂草丛生,索吞的那个弟弟就在地上蹲着,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像是庙里的金刚塑像。
只不过嘴里还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哭的梨花带雨,稍微有点煞风景。
姜建良说:“你刚才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
我说:“可惜了可惜了,长得还挺帅的,这就是索吞的弟弟啊?还真是个弟中弟。”
姜建良伸手拽了蹲在地上,委屈地哭成一团的傻子,不屑地说:“你和傻子较什么劲。起来。”
我说:“别哭了,姐姐们来救你了,小宝贝。”
姜建良说:“你鲜廉寡耻啊。”
我说:“我去,你居然会说这么复杂的成语,我感到非常的欣慰。”
姜建良说:“走我领你去吃炸鸡……”
小武还眼泪巴嚓的,却像竖起耳朵的狗一样飞快的抬起了头,试探地问:“真的?”
姜建良一脸的不耐烦,说:“我骗你干啥。”
我说:“良哥,你真温柔,即便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我也想吃炸鸡,带我一个呗。”
姜建良扭头就翻脸,跟我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滚。”
我说:“你俩不会有点什么吧?”
然后,我从姜建良的眼神中读出“再不闭嘴你今天就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