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博士环视了一下他的实验室:检查了一下金属桌、化学通风橱和化学防护手套、显微镜、电子扫描显微镜、薄片切片机和一些滴定仪器。这些东西虽然不太漂亮,但却排列得很整齐,而且非常实用。联邦调查局的法庭科学部坐落在国会街,而杰克则是那儿的主任。现在,他非常期待能见到——终于能见到——那位他闻名已久的特派员格斯特。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卡片,并按照上面字迹潦草的目录把自己要说的话又默念了一遍。大部分内容都在他的脑子里,手里再拿张目录,一切就再好不过了。他为自己内心的忧虑感到惴惴不安,他并不喜欢自己过会儿将不得不汇报的内容,真希望那位有名的——也有人说是声名狼藉——特派员能明白自己要说的内容。在杰克看来,对于他们这些从事法医学实验的人来说,过分诠释实验的分析结果是项最为严重的错误。他也犯过几次这类的错误,结果就是把一些无辜的人送进了监狱,而这正是杰克最害怕的。他不会为任何人夸大实验结果,即便遇到像格斯特那么难对付的人,他也不会那样做。
杰克听到门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他看了看表,几乎是一秒钟都不差,这也刚好印证了格斯特那出了名的准时。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位身穿黑外衣、身材细长的男士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联邦调查局南区负责人卡尔顿,还有一些年轻探员和助手。空气中明显洋溢着一股兴奋的气息。重大案件往往会带来这种气息,而只有像这样的大案要案,才能在星期天吸引来像卡尔顿这样的人物。当地警察局在进行深入调查之后,已经将所有与本案相关的证据上交到了联邦调查局,现在轮到杰克为他们把每样东西重新拼到一起。此刻,他那不安的情绪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杰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陌生人。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格斯特走起路来就像只迅捷优雅的猫。他金色的头发淡得几乎发白,面容冷峻而又高贵,灰白色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屋内每一个角落。杰克这辈子见过许多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但和他们相比,眼前这位探员却完全不同。
那像冰一样清冷的目光与杰克的碰到了一起,紧接着探员径直向他走来。“杰克博士。”他操着南方腹地的口音奉承地说。
“很高兴认识您。”杰克握了握他干瘦的手。
“我读了您在《法医日报》上发表的关于在人的尸体内丽蝇幼虫成熟速度的那篇文章,我觉得那非常有趣。”
“谢谢您。”他自己从来没想过那篇文章“读起来很有趣”,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杰克认为有趣的文章在约翰逊眼里就是些随笔。
“陈述已经准备好了,”他说,并且示意他们坐到投影仪前的两排椅子上,“我们先来看一段简短的可视报告。”
“非常好。”
探员们小声议论着坐到了位置上,不时地发出一阵咳嗽声和椅子与地板之间的摩擦声。特派员负责人卡尔顿在最前排中间的椅子上坐下来,肥胖的大腿从凳子边缘溢了出来。
杰克朝着他的助手点了点头,灯光渐渐暗了下来。接着,他打开了电脑投影仪的开关。
“如果你们有任何问题,请随时打断我。”他打开第一张图片。“我们的顺序是由最简单的图片看起,逐渐过渡到最复杂的图片。这张是在现场发现的硫磺颗粒的五十倍放大图。通过化学分析,我们发现它是天然的,并有迹象显示,它取自火山爆发后产生的硫磺。这些硫磺迅速受热燃烧,但是具体通过哪种途径受热,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硫磺燃烧后,它会与氧气反应产生二氧化硫气体,而二氧化硫,有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就像火柴燃烧时的味道。如果它遇到水,就会形成H2SO4,也就是硫酸。
“这些纤维,”——换上了第二张图片——“是从受害者的衣服中提取的。从纤维上的疤痕和曲度来看,死者所穿的衣服明显受到过硫酸的侵蚀。”
第三张图片很快地从屏幕上掠过。“正如你们所看到的,受害者的树脂眼镜上也有一些微小的蚀痕。除此之外,墙面和地板的油漆上也有类似的痕迹,这些都是由于含硫物质的猛烈喷溅形成的。”
“能知道关于火山的详细信息吗?”说话的是格斯特。
“这个问题几乎没办法回答。要确定具体是哪座火山,需要对比分析成千上万种火山标本,即使我们手头有这些标本,工作量也是非常巨大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硫磺中硅元素所占的比重很高,这表明这种硫磺来自陆地,而不是海洋。换句话说,这种硫磺不是来自夏威夷或者,嗯,海底。”
格斯特坐回到椅子里,在黑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接下来的是烙印在木地板上的所谓蹄印标记的几组切片。”更多的图片从屏幕上一闪而过。杰克清了清嗓子,下面就要开始那些有难度的了。
“你们会发现,这些烙印几乎贯穿整块地板。再放大二百倍会看得更清楚。”
又是一组图片。“这些痕迹并不是普通的‘金属烙印’所能达到的效果。”他停下来咽了口吐沫。“也就是说,这个记号并不是用烧红的物体按在地板上形成的,它是由一股高强度的非离子放射线灼烧而成。因为木头上的烙痕非常深,也许射线集中了一小段与红外线波长相仿的光波。”
卡尔顿问道,杰克就知道他会提问。“你的意思是说,嫌疑犯并没有烧热什么东西,然后把它按在地板上?”
“确实是这样。地板本身并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那个烙印是一小束纯射线灼烧后留下的。”
卡尔顿挪了挪身子,他身下的椅子发出危险的嘎嘎声。“等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我的工作是描述,而不是解释。”杰克说着,换上了下一组图片。
但是这位负责人并没有停下来。“你是说这个记号是用某种镭射枪烧成的吗?”
“我不能肯定究竟是哪种射线。”
卡尔顿满心怀疑地咕哝了一声,坐回到了椅子里。
“接下来我们将看到关于十字架的图片。”下一组图片出现在屏幕上。“经我们的艺术品专家鉴定,这是一件非常罕见的十七世纪托斯卡纳十字架,通常为贵族家庭所拥有。通体由金和银两种金属分层熔合而成,而且经由手工打磨,通常被叫做薄片打磨从而赋予它一种相当奇特的效果。之后它被嵌在一块木头上,现在大部分木头已经被烧毁了。”
“它大概值多少钱?”卡尔顿问。这次他改问了个聪明点的问题。
“再加上上面宝石的价值,值八万,不,大概十万美元。当然,如果它没损坏的话。”
卡尔顿吹了个口哨。
“人们发现这个十字架挂在死者的脖子上,紧贴着他的皮肤。这儿是一张在犯罪现场拍摄的照片,当时十字架还挂在死者的脖子上。”
下一张照片刚出现在屏幕上,便引发了在座探员们一阵厌恶和难以置信的噪音。
“我们可以看到,十字架被加热到了熔点,从而严重烧伤了十字架下方的皮肤。但是请注意,十字架周围的身体组织并没有被灼伤,甚至都没有发红的迹象。某种东西——我确实不能确定它是什么——选择性地加热了十字架,却丝毫没有加热它周围的皮肤。然后,一部分十字架开始熔化,陷进了下面的皮肤里。”
“这儿”——他打开下一张图片——“是一张放大了三千倍的十字架局部图片,我们可以看到在银面上有一条非常特别的痕迹——但并不是在金的表面上。对于这一点,我也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我猜也许是一股高强度的延长射线留下的。这股射线可能从最高一层电子中脱离开来,蒸发了这儿的一部分金属。这种射线与银之间的反应要比与金的更强。我再次声明,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卡尔顿忍不住问道:“能不能用通俗点的英语解释一下?”
“当然可以,”杰克冷淡地说,“有种物质可以把十字架加热到熔化,却不会加热它周围的任何一样东西。我猜这种物质是某种射线,与人的肌体组织相比来说,它更容易被金属吸收。”
“也许,这种射线和在地板上留下蹄印的射线是完全一样的。”
杰克不得不承认,卡尔顿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愚蠢。
“很可能是这样。”
格斯特伸出一个手指。
“格斯特探员?”
“这种射线有没有在房间表面留下烧灼或是受热的痕迹?”
这个问题问得更好。“是的。实际上,有这样的痕迹。在漆面的松木床柱上,我们发现了一些受热后留下的标记;床后面刷着油漆的松木版墙上,也留有这种标记。房间的其他地方,油漆都变得很柔软而且还鼓起了一些气泡。”
他用鼠标点了一下屏幕上的菜单,打开了另一张图片。“这是墙面的一个角落;我们可以看到,墙上共刷了四层油漆。非常神奇的是,好像只有最下面那层油漆被加热过,而且起了泡。其他层的油漆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它们的化学成分也没有发生变化。”
“您对四层油漆都进行分析了吗?”格斯特问道。
杰克点了点头。
“最下面的那层是不是含铅的油漆?”
杰克大为吃惊。“让我查一下分析记录。”他飞快地查找可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所有记录,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拿出一本标着硫磺的三孔活页夹——所有的联邦调查局的调查资料都有个昵称,而这个案子的就是硫磺,虽然听起来多少有些戏剧性色彩,但却很合适——资料里面分门别类地归纳着这个案子的实验室记录。杰克翻开活页夹,飞快地翻找着相关信息。
他从活页夹后抬起头。“是的,实际上那是种含铅的涂料。”
“其他的都不是?”
“是的,都不是。”
“这进一步证明,我们要寻找的是一种射线。”
“非常好,格斯特探员。”这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在一个联邦调查员的追问下得出结论。这个格斯特确实值得他尊敬。杰克清了清嗓子。“有没有其他的问题或看法?”
卡尔顿又坐了下来,疲倦地举起手。
“请讲。”
“我有点不明白,什么物质能够只对底层物质起作用而不影响表层物质呢?”
格斯特接着说:“和十字架中的金属一样,油漆中起反应的是铅元素。它能更强烈地吸收射线中的能量。杰克博士,在之后的跟踪调查中,有没有在现场检测到哪种射线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
卡尔顿点点头。“山姆,去查查这个,好吗?”
“当然了,长官。”其中一个年轻探员回答道。
杰克打开下一张图片。“这是最后一张图片:一部分十字架的特写。请注意看,十字架上熔化的部分是很有局限性的,而且这非常不符合热传导原理。这再次证明,是射线在起作用。”
“什么样的射线会只加热金属,而不加热肌体组织?”格斯特问。
“X射线、伽马射线、微波、远红外线和一定波段的无线电光谱,当然更不用提阿尔法射线和中子流了。这些射线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真正不寻常的是射线的强度。”
杰克正等着卡尔顿那不可避免的训导,但这次这位负责人却什么都没说。
“十字架上的划痕,”格斯特说。“一定让你想到了什么吧?”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推测呢?”
“我从不推测,格斯特先生。”
“强大的电流也能达到这种效果,您觉得呢?”
“确实如此。但是电流要通过真空传播,才会有那样的效果。空气会分散电流的强度,也许,有一两毫米吧。正如我所说的,这种射线有可能是红外线、微波或者X射线,但那需要配备一个几吨重的传送装置,才能产生高强度的光线。”
“确实是这样。博士,您对《纽约邮报》上刊登的理论是怎么看的?”
他突然转换话题让杰克稍微愣了一会儿。“我通常不会采纳《邮报》上的理论。”
“在报纸上他们推测是恶魔带走了他的灵魂。”
人们都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接着传出几声神经质的轻笑。很明显,格斯特在开玩笑。真的是吗?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在笑。
“格斯特先生,我并不能认同那种理论。”
“不能?”
杰克笑了笑说:“我是佛教徒。我们认为,惟一的恶魔就是人们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