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黑暗逐渐笼罩整个大地,宽阔的河滨路上,散落的垃圾随处可见。瑞恩,人们都这么叫他,正沿着道路前行。在他左边,河滨公园黑色剪影清晰可辨,而哈德孙河就在公园的另一边;在他右边,是一座座巨大的宅第,往日的辉煌早已消逝殆尽,变成了今天破败的空屋。随着天空中最后一丝血红褪尽,瑞恩的影子轻快地掠过一盏盏路灯。虽然中产阶级的住宅已经从曼哈顿南部蔓延过来,但这儿附近仍然充满了危险。尤其是夜晚,几乎没人愿意到这儿来。也许是瑞恩身上独有的气质,或许是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或许因为他走起路来轻快无声,又或许是因为那满头狂野的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白发——让他能在这样的夜晚免受食肉动物的袭击。
瑞恩走到波欧美术馆前停了下来。它是坐落于137街和138街之间的大型美术馆,共有四层,四周围着带刺的铁栏杆,由于年久失修,每根栅栏上都布满了铁锈。透过栏杆向里看,草坪上也是杂草丛生,臭椿更是长成了灌木丛。大宅同样是破败不堪:窗户完全用锡封死了,屋顶上的石瓦都成了碎片,屋顶平台上的金属护栏也已大多不知去向。
门口的金属大门开了个大缝,瑞恩便顺势闪了进去,沿着铺满鹅卵石的车道来到大宅门外。这儿的垃圾堆满了墙角,另有一些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大门口也是一片漆黑,但瑞恩仍能认出那是一扇橡木门,上面乱糟糟地画着些装饰画——单看这些画,觉得还不错。瑞恩抬起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敲了一遍。
敲门声在屋里久久回荡,然后被门内巨大的空间所吞噬。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还是没有动静。突然,门内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沉重的门锁应声打开,铁门也吱吱嘎嘎地开了,门缝中透出屋里黄色的光。格斯特站在门口,一只手正握着门锁,屋内的光把他的面容衬托得更加苍白。他什么都没说,将瑞恩让进屋里,随后锁好门。
瑞恩跟着这个联邦调查员穿过一道大理石门,走进一条两旁嵌有木格窗的门廊。眼前的一切让他停住了脚步。上次他来这儿的时候还是在夏天,当时,他花了好几周时间,才把这儿的收藏品整理出一个清单,与此同时,格斯特则在堪萨斯悠闲地度假。那时,屋里和屋外都是一片废墟:木格窗裂成了碎片,地板被撕开一道道口子,石膏花和板条也都被剥落——所有这些,都是那场大搜查的副产品。除了格斯特,瑞恩是四个——不,应该是五个——知道那次大搜查的结果和意义的人中的一个。
但是,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新漆的壁板反射出红棕色的光;墙都用石膏粉刷一新,还铺上了色彩柔和的维多利亚牌墙纸;并且,屋内每一个装饰配件——无论是黄铜的,还是红铜的——都闪着柔和的光。屋内有数十个嵌花壁龛和大理石展台,上面摆满了珍贵的收藏品:形态各异的陨石,价值连城的珠宝,稀有的蝴蝶标本,灭绝物种的化石标本。这个房间就像一个珍品橱,所藏珍品的价值无可匹敌,无不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然而,这个珍品橱也注定要存在于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这儿布置成这样简直太好了!”瑞恩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抬起手,在屋内挥了一圈。
格斯特稍稍点了点头。
“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真让人吃惊。两个月前,这儿还是一团糟呢。”
格斯特带领他穿过走廊。“我请了凯金(Cajun,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土著,原为阿卡地亚法国移民后裔)的工匠和木匠,他们来自黛克海湾南部,以前就为我们家干过活。这次,他们再次证明自己是无与伦比的,尽管他们对房子周围的——应该说——环境,很不满意。”
瑞恩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发出声音。“我不得不赞同他们的意见。这让人有些费解,在达科他,你已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可是你还要在这儿买房,这真是……”他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除非……?”
格斯特点点头。“是的,瑞恩。就是那个原因。不管怎么说,那是一部分原因。”
正说着,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圆形的屋顶用威德伍德油漆刷成了漂亮的蓝色。高矮起伏的玻璃橱占满了整个墙面,里面陈列着更多精美的手工艺品。镶木地板上摆放着小型恐龙的骨架和动物标本。瑞恩扯了一下格斯特的袖子,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格斯特停下来说:“她现在很好。身体很健康。情绪和预期的一样好。我们进展得很慢,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这你是知道的。”
瑞恩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影碟机。
“这个给你,”说着把它递给了格斯特。“这是屋里所有藏品的清单,我已经尽全力将它们分门别类,并且加了索引。”
格斯特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觉得,给你的那几件藏品应该够付你的工钱了吧?”
“哦,是的,”瑞恩答道,“够了,够了,它们绝对够付我的工钱。”
“我记得,很久前你就开始整理那本印度绘画的账目本,它的主人现在恐怕已经等得坐不住了吧?”
“这种技术活不能指望一蹴而就,”瑞恩轻蔑地说,“更何况这本书实在是太美了。只是……只是时间的问题,你知道。维吉尔说过,时间会夺走一切。现在它正在夺走我的书,我心爱的书,我修复它们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它们破损的速度。”瑞恩住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地下七层,那也是最深的一层。在那儿,铺天盖地的破损书籍等着他去修补,更糟的是,这些永无止境的工作只有他一个人在做。
“确实如此。不过,忙完了我这儿的活,对你来讲一定轻松了不少吧?”
“我还要为这个书房的藏书编目录,但是她似乎对这儿的一切了如指掌。”瑞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她非常了解这幢房子里的每样东西,我已经想好了如何让她发挥这个长处。”
瑞恩好奇地看着他。
“我打算让她去检查这间书房内关于撒旦题材的藏书情况。”
“有关撒旦的书?范围太大了,那可是浩如烟海啊,你说得有些不切实际吧。”
“刚巧,我只对其中一方面感兴趣——恶魔是怎样杀死人类的。”
“你是指,出卖自己的灵魂,然后得到相应的好处那类事吗?”
格斯特点点头。
“这个范围还是很大。”
“我对文学作品不感兴趣,我只关注那些实实在在的材料。第一手资料,最好是记录亲身经历,或是亲眼所见的资料。”
“你在这幢房子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我觉得,给她找点活干对她很有好处,而且,正如你所说的,她对这个书房里的藏书太熟悉了。”
“我知道了。”瑞恩边说,边把视线投向远处的那组门。
格斯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你想见她?”
“你很惊讶吗?经过这个夏天发生的事,我已经是她的教父了。看来你忘记了我的角色。”
“我什么都没忘,而且,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欠你这个人情。”格斯特没再说什么,便走过去,轻轻地打开了那组门。
瑞恩透过一扇扇门向屋内凝视。他黄色的眼睛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房间的另一头,是一间宽敞、豪华、设施完备的书房。一架架装订精美的书,摞得有天棚那么高,壁炉内的火光暖暖地照着它们皮质的书脊。十来个小沙发和扶手椅散放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其中一张靠近壁炉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为一本大开本的石版画书籍编排页码。她穿了一条围裙,里面是一条白裙子和黑色的长袜。每翻一页,火光都会映衬出她细长的手臂,深色的秀发和眼睛。在旁边的矮桌上放着一些可供两个人使用的茶具。
格斯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女孩随即抬起了头。她的目光从联邦调查员身上转移到瑞恩身上,有好一会儿,那目光中都透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一种恍然的神情逐渐在她脸上漫延开来。她把书放到一旁,站起身,拍了拍围裙,看着这两个男人向她走来。
“最近过得怎么样?康丝坦斯。”瑞恩尽量使他嘶哑的嗓音变得温柔些。
“非常好,瑞恩先生,谢谢您。”康丝坦斯行了一个屈膝礼。“您呢?”
“最近很忙,非常忙。我的那些书占用了我的全部时间。”
“我应不应该认为,您把这么高尚的职业说得如此勉强是正确的呢?”康丝坦斯的语气很严肃,但她的唇边似乎闪过一丝笑容——是觉得有趣?或仅仅是出于礼貌?——瑞恩还来不及弄清楚,那丝笑容已经在她唇边消失了。
“不,不,那当然是不对的。”瑞恩试着不再盯着她看。她那不自然的语调和奇怪的说话方式仍让他记忆犹新。他忘不了她的那双眼睛,那样苍老的双眼,怎会生在那样年轻美丽的脸上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么,告诉我,康丝坦斯,你这些天都在做些什么?”
“我过得很平静。每天上午,我会在格斯特的指导下学习拉丁文和希腊语。下午的时间由我自己支配,通常,我都在看这儿的藏书,改正注解中偶尔出现的错误。”
瑞恩飞快地看了一眼格斯特。
“我们喝下午茶时,大多数时候,格斯特会给我读报纸。晚饭后,我会练习小提琴。虽然我的技术非常差,但格斯特坚持说我拉得还不错,这真让我感到不安。”
“格斯特博士可一直都是个老实人。”
“还不如说格斯特博士是个非常会说话的人。”
“也许你说的也对,希望哪天能听到您的演奏。”
“我非常愿意。”康丝坦斯又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瑞恩点点头,转身准备告辞。
“瑞恩先生?”康丝坦斯从背后叫住了他。
瑞恩转过身,抬了抬眉毛,像是在询问“还有什么事?”
她看着他说道:“再次谢谢您。为了您为我做的一切,谢谢您。”
格斯特轻轻地关上了书房的门,陪着瑞恩一起回到那空旷的走廊。
“你读报纸给她听?”瑞恩问。
“当然了,只是选几篇文章。读报纸是——怎么说好呢?——减轻社交压力的一种最便捷的方式。我们之间已经进步到20世纪60年代的交际方式了。”
“那么,她的,嗯,梦游症呢?”
“现在,我会照顾她,她也就不会到处乱走了。而且,为了她能够尽快康复,我们决定,搬到我姑妈在哈德孙的庄园去住。这些天没人在那儿住,只要能处理得当,做到循序渐进,相信那儿的阳光会对她有帮助。”
“阳光。”瑞恩缓慢地重复着,仿佛在品味其中的奥秘。“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发生那件事以后,她一直生活在河道旁的那些坑道里。我总在想她为什么肯告诉我她的一切。”
“也许她越来越信任你。她观察你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有整整一个夏天呢。毫无疑问,你喜欢这儿的藏书,而这些书也是她最珍爱的东西。也许她只是意识到,即使冒再大的风险,也有必要尝试与人交谈。”
瑞恩摇了摇头。“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她只有十九岁?”
“这个问题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从身体状况来看,她的身体确实是十九岁。”
他们走到屋门口,瑞恩正等着格斯特打开门锁。“谢谢您,瑞恩。”联邦调查员说完,打开了门。晚风夹杂着微弱的车声涌进屋内。
瑞恩跨出门槛,停了一下,转过头对格斯特说:“你真的想好了要对她这么做吗?”
格斯特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做出回答。然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