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老孙头,干了。”
一个年轻汉子挺着比灯火还红的脖子咄咄逼人的瞪着斗犬一样的眼睛对着对面老头。
那老头形容干瘦,花白胡子八字眉一脸苦相。
桌子周围的人拍着桌子起哄着。那声响足可以拍散一团黑云,露出短暂的光华。
老孙头以山羊的姿态站着一只手端着就杯,一只手捂着杯口,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嘿,你个骆驼,我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我怎们能跟你拼酒呢。”
“老孙头,又在刷滑头是不是!”
“咱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喝尽兴就好。明天还得上工了,我喝爬了媳妇孩子你给养啊”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罗仲道:“你说对吧,石头。”
在老孙头的印象里这个石头沉默寡言,老实的很,便把目光引到了罗仲这。
大家都转向罗仲好像脖子上都有一根绳子抓在他手里,他轻轻一拉他们就得转过来。
或者说他们就像一个个炮仗,火正攥在罗仲手里,他们急切等待着爆炸。
一桌子人就他坐着,大家都习以为常。
罗仲站起来:“我帮你喝吧”
顺手拿过老孙头的酒杯一饮而尽,似乎不尽兴把自己的酒也一饮而尽。
喝完坐下来一言不发。
老孙头以无比真诚而狡猾对着罗仲:“你看,还是石头实诚够意思。”
“好!”一群工友大声起哄,炮仗终于被顺利引爆。
闹哄哄之中有工友开始划拳,拳头每挥一次都格外用力胳膊上的筋有树藤那么粗。
不时就爆出一阵笑声,前仰后翻。
罗仲看着灯火之外的黑暗处喝酒,不时的出神。
“来,石头,喝一个”罗仲不回头端起酒仰脖子喝尽。
“老孙头,想老婆孩子么?”罗仲随口一问。
老孙头神情一黯,刚劲头上放光的两只眼睛忽然就被一团浑浊围住,叹一口气坐下
“怎么能不想呢”
这声音尖细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听的人浑身一颤。
“我不想。”罗仲说的很肯定,当然他也已经没有了家人。他想说的是牵挂。
老孙头这个时候有点像一个长者的样子:“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也会想的。”
罗仲不以为然,甚至有点鄙夷老孙头,越老越没有出息。
他八岁被迫离家,一晃已经十年了,从未想过家。
家对他来说似乎已经很模糊了。
模糊的东西总会让人觉得遥远。
罗仲说不想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把眼睛探进这遥远之中去摸索那依稀的轮廓。
一块石头用坚硬孕育着罗仲内心种子。
这一刻,夜晚静止不动,石头在石头上移动。
好像很深奥,罗仲此刻确实看到石头的光芒在石头上移动。
骆驼摆摆手:“不说这些哭哭啼啼的事,喝酒喝酒”
“今天就你骆驼喝的最多,酒钱你付”一个瘦高个,起哄到。
好像他也想攥着火把大家引爆。
骆驼听言登时就怒了,一拍桌子震的碗啊碟啊乱响:
“凭什么我付,强子你欠我的钱还没还,瞎起哄”
接着一堆污言秽语,吐沫乱飞。他确实攥着火,也确实引爆了,只是只引爆了骆驼这一个炮仗。
强子被骂急了“我又不是不还,我不手头紧么,说喝酒的事呢,我欠你钱我就不能说话了么,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
他顺手又把自己给引爆了,还把自己给炸哭了。
“没钱还我有钱孝敬张锤子,别以为我不知道。看我好欺负是么。”
强子听到急的跳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撸袖子就要打过去。
众人见状赶紧拦下来。
“怎么喝酒还喝打起来了,你俩的事你俩单独说去,别扫大家的兴。”
强子扑通一声坐到凳子上,带着哭腔
“你以为我想孝敬那千刀万剐的张锤子,我不为了少挨他欺负么。我辛辛苦苦扛包挣的血汗钱我愿意给他啊”
炮仗爆后总会留下一些灰烬,就像他此刻的脸。
老孙头叹口气:“码头哪个工友没孝敬过他,谁让咱惹不起呢。”
众人也跟着叹气。
孙老头接着道:“不说这些事,总算熬过今天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咱还是喝酒,喝酒。”
众人的兴致立马被调起来了,酒桌上又恢复了喧嚣。
一群鱼在水桶里的响动来的要比大海里强烈的多。
只有罗仲对刚才的事不闻不问也不关心,好像他想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唉,大刘昨天睡的那个女人怎么样?”
这一问,划拳的,拼酒的都停下来,开始起哄:“大刘,来说说,快说说”
这个百说不厌的话题总能引起格外的兴奋。大家酒也不喝了直着脖子看着大刘。
大刘眼睛里一阵阵的邪魅都让人忽略了他丑陋的面孔。
他不说话吊着大家,然后慢慢端起酒杯把酒喝了。
工友等不及了:“快说啊。”
大刘啪一声把酒杯拍桌子上,一阵狂笑,笑的腰也直不起来了,像回味一样大声说:“白!”
工友立马炸了:“哪白啊?”
大刘有一阵狂笑:“哈哈哈,哪都白”
只有罗仲坐那不做声,依旧对着黑暗喝酒。
“哎,你们听说了么,前天镇上的陈太在家里遭了贼,丢了些金银,人也给害死了。”
老孙头喝一口酒忽然道。
“听说了,多好一个老太太,前些天还请我喝过茶呢。”
“谁说不是呢,这年头,好人得不了好报。”
刚才热烈的气氛忽然变的消沉,大家都长虚短叹,唏嘘不已起来。
罗仲仍旧一言不发,在那喝酒。
喝到意兴阑珊,工友们东倒西歪往回走,一路上喧嚣不止。
路上静的出奇,他们喧嚣的更大声。
树叶哗啦啦作响,一条月光从树叶上滑进一扇窗户,窗户里的灯灭了。
“今天喝大了,我溜达会散散酒”罗仲对着其他人说一声,自己从另一条路蹒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