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新历注定为人铭记的这一年的某一日,血煞蛊毒再度变化。数日之间,万里神州哀鸿遍野。
天下无数医者殚精竭虑,倾尽平生所学却无所作为,只因这一场大灾并非寻常瘟疫,而是颇为神秘的蛊毒血煞。
金陵城曾是江南繁华之都,经行往来者络绎不绝,一度达到惊人的二十余万户。而如今血煞荼毒之下,不知多少人化作那凄惨的亡魂,往日繁华不再,终日哭声环绕,令人唏嘘。
那东城屹立的落燕塔,在早春的江南烟雨中也显得宁静而萧瑟。高塔之上有人独坐,看不清身形面貌,只好似一道阴影飘摇在朦胧细雨之中。
所有身负神通之人在此,便能轻易看到城中无数血气升腾而上,竟全都汇聚在了此间。
静坐良久,阴影下那人忽然浑身一颤,“嗬嗬”冷笑着往向某个地方,那里——有座小城名为扬州。
……
那日之后林深再不敢直视穆青瑶,解读禁制亦是低头不语,生怕再度触怒她,而后者自然也不曾给过他好脸色。
穆青瑶很无奈,近些天几乎是只要独处,她便会不自觉想起这个家伙对自己的轻薄冒犯。若不是指着他寻找血煞蛊毒的秘密,她恨不得把这可恨的家伙每日痛打一遍。
这一日的黄昏,她正冷着脸要去林深房中时,却突然在门口看见这家伙呆呆地对这桌上铜片发愣,眼中似乎有着泪光。
莫非……穆青瑶心中一震,当即细细看去,果然发现巫纹铜片之上血色不再,层层禁制尽皆消弭破碎。
他成功了!虽然恨极了这个登徒浪子,但此时此刻她仍旧忍不住心中的狂喜,只因天下神州,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不多时候身在书局大院的胭脂一路小跑来到了此处。杨文轩伤势痊愈了许多,被小青扶着匆匆忙忙地赶来。就连杨文晓,也放下了诸多的事务,满心期待而忐忑地随众人一道来此看着呆若木鸡的林深。
有些茫然地看着众人,林深似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了,慢慢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我只是……有些紧张。”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就算是穆青瑶都有些为之动容,若这其中有什么,天下的命数,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可若是其中没有什么,却又未免太残忍了……
一双柔荑悄悄握住林深手掌,抬眼看去,胭脂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闪光,其中尽是温柔。
林深摇摇头低笑一声,暗道自己真是太矫情,日夜操劳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如此一想,心中顿时轻松许多。林深当即慢慢地将手覆于那小小的铜片上,浑身巫族血纹缓缓浮现,引导阿爹封存于其中的巫力显露出来。
淡淡的猩红色光芒一闪而逝,众人只听得耳边一声轻响,略显昏暗的房间中便突然出现一道强壮的男人的背影,随着那光芒漂浮在半空。
“阿伢!”
男人转过身来,一声无比熟悉的呼唤,顿时让林深忍不住咧着嘴笑,眼底却有泪落下来。
快十年了,蓦然间听到阿爹的声音,顿时将林深拉回那片湿漉漉的土地上。好像年少的他不过大睡了一场,阿爹在喊他吃饭……
男人的身形比起最强壮的中土男子还要高出不少,狮子一般威严的双眼之中却有着极不相衬的温柔,一头粗犷的长发编成无数长辫披散在身后。斑驳光影之中,还能看到那时南荒倾盆的大雨哗哗落下。
这位昔年南疆的大巫祝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了一张黝黑的兽皮。强壮的双臂、脊背连同胸膛上,都有着比起林深更显得刚猛凶煞的血纹图腾。哪怕只看上一眼,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怀疑这个男人的强大。只是他此刻的身上,无数狰狞的伤痕在大雨冲刷之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雨水混着血水将他脚下的土地浸透。
“阿爹就知道你会回来,所以留下这一切,因为我的傻儿子,总是不听阿爹的话……”男人豪迈地笑着,笑得全然不像是个将死之人,但林深却愈发伤心。
“那东西没有死,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出现,所以希望你不会用到这个,希望你……平平安安,忘了南荒的一切。”
男人隐约有些哽咽,但掩饰得很好。他所说是巫族古语而非中土语言,在场只有林深一人能够听懂,但胭脂握着林深的手掌,能够感受他复杂的心绪。
眼前俊朗的少年也曾是懵懂的孩子,在那些所有的日子里,这个男人是他最大的依靠,唯一的亲人。
林深默默地听着,心中甚至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觉得那里空空的。
他没有猜错,阿爹那时候拼了性命也未能真正杀死那东西,只是重创了它,而它如今卷土重来,波及了整个神州!
“能够彻底杀死那东西的办法……”男人面色凝重,开始慢慢说出那个天下神州都在寻找的答案。
林深静静听着,神情十分复杂。
对他们父子来说,血煞是灭绝南荒巫族的罪魁祸首,拼了命也想彻底将它灭杀。如若有朝一日它再度现身,他希望可以给林深一个选择,是否去尝试那一个凶险无比的办法……
随着时间流逝,光影渐渐黯淡,任谁也能看出这一道巫纹即将消散。穆青瑶与杨文轩对视一眼,从林深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端倪。可以应对血煞蛊毒的办法,是否真的存在?
林深仍旧没有如何开口。他们想再多也是无端揣测。
“阿爹养了你十年,却总也无法将你真正变成巫族的孩子,你与他们的那些不同,因为你来自中土神州,是我在巫神指引下从南荒边界带回来的……”影像的最后,男人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尽是温柔。
他们父子初见的时候,也是南荒大雨滂沱的日子,小小的孩子静静躺在树荫之中,不哭也不闹。
“不是的……”林深低声啜泣,缓缓摇着头。巫族就是他的家,不论他来自何处,他永远不会忘记巫族曾经大家的样子。
“林深!我的儿子,不要背负什么,在阿爹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说到最后男人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慢慢地靠坐在一株大树下。
在最后的时刻,这个高大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哭了,林深从未想到向来在自己眼中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硬气的阿爹竟然会哭得那么伤心。
“真想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你喜欢的姑娘,看看你的孩子……”男人嘴角不停溢出鲜血,不停地咳嗽。
“没能陪着你长大,真对不起……”
这是那个男人最后的话,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光影消散的瞬间,林深泪眼朦胧中看到他抬着头,仰望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又渐渐笑了起来。
南荒的大巫祝,林深的父亲,在那个雨天孤独地死去!
杨文轩几人默默交换眼神,无声地走出了房间,只有胭脂没有动,而是红着眼默默地走到林深身旁。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的少年此时看上去是那么脆弱。
“我想他了……”林深没有再哭,而是抬起头轻轻地说道。
那个男人曾在那时候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因为无论如何也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却没有做到……
“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胭脂红着眼轻轻将林深搂在怀中。
他总爱笑,心里却又埋藏着这些深沉的伤心,一路走来只敢说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和那每日照常升起的晨光。
庭院中杨文轩几人独坐,皆无言语,兄弟二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死去的娘亲。
逝去之人万事皆休,千般痛楚却都在活着的人身上!那个天下最温柔的女子,已经走了十七年之久。
再也见不到某个人或许很痛苦,更痛苦的是多年后你甚至记不清那人的模样,确还是会感到心痛。
……
林深轻轻靠着胭脂,与她说从前南荒的种种。阿爹是大巫祝,也是最强大的战士;南荒的朋友们都很好,苍鹰、大黑,有它们在,凶险的丛林对他来说就像自家的花园;七爷总是说长大要把自己的孙女嫁给林深做媳妇,那个扎着辫子的小黑丫头也总爱缠着他……
“我以为都忘了,可其实他们的样子就像刻在我的灵魂上,从来不曾褪色。”
许久之后林深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胭脂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几乎看到他心里。她知道他终究释然了,那些曾经压在心里的过往,都倾诉给了另一个人听。
林深静静地笑着,如那个男人所期盼的,这便是他爱的姑娘了。而血煞——造成他此生所有遗憾与悲苦的罪魁祸首,他一定会亲手将其斩断!
……
直到夜半时分,林深与胭脂方才牵着手走出门外。看两人这般模样,二公子与小青眼中皆有笑意,穆青瑶还是冷着脸,只有杨文轩……突然有种老父亲一般的心酸。那个初来扬州时怯生生的小丫头,终于也遇到愿意照顾她一生的男人了。
并未多话,面对众人疑问的眼神,林深只重重地点头:“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