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后,陆知梦从崖边到江安,走了三日。
白马脚程原本奇快,只是时常会跑东跑西,它对这一路风光倒甚是好奇,陆知梦随之添些见闻,也看看义父和陛下是否会流落当地。
在崖边城,冯掌柜说这江安诗会盛名远扬,陆知梦进了城才知这声势何其浩大。
十里长街锦绣灯火,平地高楼倾城红妆,初见还以为是城主要娶亲。
在江安城住了几日,陆知梦四处寻访,所获不过是徒劳与惆怅。
三月初一,江安诗会将始于祭天之后。
陆知梦就打算看看这盛名之下江安诗会究竟如何,可终归不是自己家国一方天地,还是要往青阳城去求个了然。
江安城南,明台之前,列位应是官差军将、世家子弟,后面寻常百姓簇拥成堆人头攒动,却无人逾矩上前,许是周遭有兵马列阵庄严肃穆。
明台之上悬有洪钟,一出声便传来大街小巷阁楼红墙,而后有一人登台,振振有词,却是听不清了。
陆知梦在远处红楼之上,且看那明台场中横竖百丈,阵势恢宏,脸上不觉有泪光盈盈。
这红楼望台倒是恰到好处,一些清倌女眷去不到明台近前,也不便在人堆里打挤,就来附近几处红楼望台看看这盛事,也还如意。
不与这些女眷攀谈,陆知梦随意听着旁边有人说话:“程家大少爷程叶为《明台章序》题那四行诗真是绝品,只可惜不能在近前承听知正大人对天地宣表。”
能为江安诗会这般盛景题下四行绝品诗,这程家大少爷想必是一代人杰,陆知梦一声轻叹就要离去,又听得一人说道:
“小姐,程家大少爷今晚必上凤栖楼,到时候咱去看他作诗,一睹绝世风采,不是更美?”
原来是主仆二人,又听来另一人说:“不知程家二少爷会不会去,他虽为人所妒被人诟病,但才情自比大少爷高。”
适才那主仆二人闻言看过去,是个丫鬟,也没主子,先前那丫鬟道:
“江安诗会当世盛名,四方来客笑脸相迎,唯独程让,所到之处人皆相憎。苏家都与他退了婚,此人怎还有脸去凤栖楼这等地方。”
三人相视,都有些不忿,倒是有人来打圆场:“说来说去都是程家人,这江安城也不是只有程家人才能写诗,听说今晚孙道长要在凤栖楼设恩坛结交人中龙凤,到时候会替有缘人卜卦问天,孙道长德高望重,才情通天,华年不到四十,比这程家两位少爷,那就是仙凡云泥之别。快看,龙骨神火。”
这人说着就朝明台跪拜下去。
天下苍生各有喜好,远近高低只是人言,陆知梦不理会其中纠葛,只是这龙骨神火又是何物?
陆知梦本是要转身下楼,也经不住好奇回看一眼,毕竟再急,也急不在这一时之间。
明台祭坛有一柱青火在钟声里直上云天,所见之处,人尽伏身跪拜,唯独陆知梦亭亭玉立,望一眼这光景,虽值万般称道,但奈何自己兴致缺缺,下楼牵了马就走。
十里长街,白马映红。
钟声宁息,陆知梦垂眸缓步低语,竟是说给白马来听:
“你我走了一千八百里,再有一千两百里就能走到青阳城,不知这龙图皇帝能否助我寻到义父和陛下。走了一千八百里,都没有义父和陛下踪迹,谁还能不知凶多吉少了,可我就是记不起自己如何到了那海边,就是想着义父和陛下也能这样活下来。”
稍有沉寂,陆知梦又说:“其实我没想哭,眼泪自己要流,真是奇怪。”
擦去眼泪,继而说道:“不知方才那人所说孙道长,卦象准是不准?不如,今晚我也去问那道长,替义父和陛下卜上一卦,可若那道长贪财,我却是没有厚赏给他。”
白马打个喷嚏,冲陆知梦怼了一头,陆知梦看看白马,更是奇怪,
祭天之后,人都散入城中各处,像点点笔墨,著述人世繁华。
陆知梦将马缰绳交给店家小二,随步进了石花楼,回了客房,心里又空空落落。
推开窗,看清明时节,斜雨微风入城,滋扰杜鹃花事,卷起暗香,随千丝绕尽倾城红妆,透着寒凉。
数着剩下几十两银钱,叹息之余也无良计。
回头坐下,陆知梦取了湛卢剑,上下半出鞘,看着幽幽青锋,微微苦笑,细声说:
“你且安心,我不会拿你去抵当银钱。”收起剑锋,将剑头流苏握在手中,有所追忆。
临街可见往来游商,在城中湖泽溪流处踏青,陆知梦孑然一身,过了今日便要去青阳城,此时看这江安诗会,原来是有兴商通贸之功,以此比较,不由得赞叹龙图国在民生福祉上更有建树。
千门万户忙忙碌碌,倾城繁华,陆知梦却是触不可及,落入清闲,对剑自语:
“当年恩公曾说,远道而来只做客。想必也是我这般心境,难怪留他不住。我承义父养育之恩,自是不能抛下义父随他而去,不知如今他会在哪里?他自是用情之人,奈何我断剑明志,想来怪我心气太盛,终究负了他。”
说到此处,陆知梦揭开衣襟,旧时伤痕将要消散祛尽。
自个儿瞧了半晌,思绪缥缈:“若是恩公也在这龙图国,也在这江安城,对,恩公姓程,会不会是程家少爷?”
这是说来自己都不信,忍俊不禁一笑自嘲,回到床榻上便打坐入定,长剑横膝,不知是在练功,还是入梦,只有清泪双双而下。
半日闹中取静,又到灯火红妆相映。
在石花楼吃了些斋菜,陆知梦便匆匆往凤栖楼去寻孙道长,身无长物不能备些薄礼,到时见机行事。
花灯彩鸟人如潮,白马清啸。
陆知梦落地站定,看这凤栖楼上灯火弄影,照出牌匾上“江安第一楼”美誉,落款竟然还有个年份,估摸着是每年都要评比标榜,却不知是怎样个评法。
几多华服少年娉婷丽人领着随侍正往里去,门口竟也没个小二招呼,更别说牵马入厩。
陆知梦也不甚为难,取下马缰绳,就留白马在此看门,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顾不上许多,陆知梦就进了凤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