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泽知晓身世,已经又过了好几丰年。丰年,是指源间那棵母树一次开花结果的周期,源间人寿命悠久,用年来计算有些难以计数,只有幼年才能记得清,之后便糊涂了。母树是与源间子嗣相关系的,一次开花结果,只有在结果期,才会有新生子降生,故而很多时候,源间便用母树的生长状态来计时。
泽宫中随处可见的书已经被收拾的干净,只留了一小部分在偏殿里。中央放着个鎏金龙首的香炉,淡紫色的烟雾缓缓地凝结成各种异兽形态,又逸散开来。光线昏暗,一把宽大的长椅诡异地悬在半空中,长发的少女斜躺在上面,风划过的瞬间,露出半张布满了黑色痕迹的脸。椅子侧方有一团深紫的烟圈,中央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
“啊……我知道,嗯……可以吗?”男人声音有点颤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哈?衍哥是在拜托我吗?”少女伸出烟杆,敲了敲身下的长椅。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少女带着浅笑,越过烟气,看向大殿中的阴影处,没有说话,她在等。
天空突然变成了靛青色,白色的厚云也散了,在没有太阳的龙岭这意味着夜晚来了。
阿泽动了,从长椅上走了下来,玉足踏过细绒长毯,在阴影边缘停下,这才发现,大殿两侧的阴影中布满了各式材质的水缸,水面波动着,时不时幻化成什么东西。她弯下腰,伸手探进一个透明的大肚子水缸里,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抚摸什么:“喂——你死了吗?”
水中浮现一个少年的身影,他躺在一处草坪上,周身布满血迹,他颤了颤眼珠,却还是没能睁开。
少女发出一声喟叹,有些无奈地温柔浅笑,伸出长烟杆,敲了敲水面。少年眉心出现一块红印,正是烟杆上雕镂的花纹。一团光点从他额头飞出,飞出水面,没入烟杆里,少女转身,一抖手,将那团光点甩进殿中的香炉中。
下一瞬抬起头,冲着那团烟圈中俊逸的男人,难得冷下了脸:“不能呢。龙徒大人!”
男人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一副懊恼的样子。
阿泽又将微笑扯回脸上:“衍哥~千万,千万,不要做出一些反了规矩的事呢。等我冠冕礼结束,我就去看看你。”
亲切得好似从未冷过脸。
说完不等惊愕的男人出声,便打散了烟圈。
衍哥,殷衍,惊魂未定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冠冕礼?
殷衍拥有纯度相对不错的玄氏血脉,在经过和塔和一些历练之后,将自身稳固在了龙徒的位置上。玄氏,尊主统领全族,尊王其次,之后就是三龙徒。他此时处于劫井,在一个万千世界中,待他成功,方能回到源间,加冠。行冠礼成,才是真正龙徒。
阿泽这妮子……虽然喊他衍哥,事实上,他与阿泽父亲玄元才是同辈人,阿泽才多大,况且身为孽胎,哪里的位格给了她空缺?
殷衍越想越是心惊,只觉得灵魄都在震荡,心知已经触及了不该探知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思维。
这边源间,阿泽缓缓走到殿外,果不其然看见了暗沉沉的云雾环绕的山头中,其中一个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灵魄一动,云气裹上了她赤裸的脚,阿泽踏云而去。
怕尘土弄脏了她的脚,阿泽索性没有落下,虚浮在半空中,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没有开口。
玄元细细的打量着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你不一样了。”
阿泽垂眼颔首,没有答话,悬空而立的身影有点倔强的倨傲,却偏偏看得玄元心都疼了。
“恨我吗?”
阿泽猛地抬头,又迅速收回了视线:“不。”
玄元浅浅一笑,有些疲惫:“那是恨你的母亲吗?”
阿泽偏了偏头,没有回答。她自以为这几年来跟着鬼府大人已经学的够多的了,学了人情冷暖,学了世事无常,学了冷眼相待,原来,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自己真正在乎的事情。
“自从把你母亲的事告诉了你,一直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谈一谈。阿泽,不要恨你母亲,要怪也是应该怪我的。”
阿泽这才扭过头好好打量数年未见的父王,裙踞下摆,袖口都有磨损的痕迹,发冠虽然齐整,但是难掩黯淡,眉眼更是疲惫。
阿泽说不上心中那个究竟是什么滋味:“……怎么可能怪你,说到底,您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
玄元看着阿泽小孩子似的别扭,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招了招手:“傻孩子,你过来。”
阿泽抬眼悄悄看了他一眼,挪挪蹭蹭地靠近了一点。
玄元狠狠地揉了一把阿泽的头发,然后迅速收手,没给阿泽拒绝的机会,迅速开口:“当年的事情,其实我们都不成熟,也都太过固执,原本有着更好的解决手段,但是我们选择了最最决然的方式。”
“阿泽,你的名是你的母亲赠与的。‘泽’,下而有水曰泽,言润泽也。你本是福泽,是恩泽,你现在之所以背负诅咒,其实该责怪的是我才对。”玄元有些不安,甚至是害怕,“阿泽,我告诉了你你母亲的来历,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看看你母亲背负了些什么。却没想到你竟是有些钻牛角尖了。”
玄元抬手想要触碰阿泽的脸,却又怕伤了她,那些黑色的痕迹明喇喇地刺着他的心:“是不是,更疼了……”
阿泽下意识抓紧了父王的手,有些茫然无措。她不懂,父王这是什么意思。自从知道了母亲的身份,又吃了父王血鳞,她深信父亲的爱怜,却依旧不解身上的咒痕,于是她归结到了母亲身上。现在父王说她错了?
“你是由你母亲亲自孕育的。”
阿泽惊愕地死盯住父王的脸,试图找到一点说谎的痕迹。几乎所有的源间稚子都是由母树孕育的,父母分出一点灵魄与血肉,在某种因缘巧合之下糅合成一个新的生命,然后受父母灵魄滋养一段时间,然后送到在母树上长大,像结果子一样,直到落地,送往和塔,二十年后身体成长完成,再去根据灵魄的指引认回父母。母体亲自孕育?这是荣誉,是骄傲。可是她是孽胎啊!不被祝福的……
“为什么?”
“母体孕育很危险……”玄元攥住手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因为我的愤怒,你没能活下来。等我发现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护住你的一点点的灵。”
阿泽脸色一白,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玄元语速极快地把后面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我抹去了她的记忆,抹去了你的存在,你知道的,她从来到玄氏地界的时候就被抹去记忆过一次,这很容易……”玄元尾音都在颤抖,突然一松像是放弃了挣扎,“然后……我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因为我想弥补这份遗憾,但是她不是自愿的,她潜意识中还记得你,她还记得你!”
玄元眼眶赤红,恼怒地拍出气团,炸散了山顶四周游荡的云气,一瞬间,似乎当年那个冲动易怒充满戾气玄氏元桀又回来了。玄元很快发现了阿泽颤抖的身体,气息迅速稳定了下来,然后分出一点灵安抚阿泽。
“当那个新的生命诞生,她很高兴,当到了可以取出送去母树的日子,她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她决定亲自孕育,然后……她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她跟我说,这不应该是她的孩子,错了错了。”
“她发现了,发现了这些有问题。我妄图继续掩盖过去,我问了鬼府先生,他的建议是去掉那个新生命。去掉那个生命,她可能会受到极大的刺激,她的精神也已经不能承受第三次的欺瞒掩盖,可是如果不去掉,终究她回想起来,这个代价我承受不起,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一定会离开。我不能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阿泽动了动喉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所以,您,其实是欺瞒了她的记忆,然后,然后……”然后变相地困住了她,然后准备杀死第二个孩子。
玄元将手心扎出了血,语速极慢,极重,似乎也为了说服自己:“我只是……不想她回忆起痛苦。”
“您,其实只是……”自私而已。
“闭嘴!”玄元打断了她,然后慌乱地道歉,“阿泽,对不起,对不起。”
阿泽动了动唇,只说出两个字:“没事。”那她是什么?
玄元深深呼吸了几次才稍稍平静一点,继续开口:“然后,她还是想起来了……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死亡,还有她真正的身份。”玄元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可是我没有发现,我以为她是受了打击,然后精神在急剧恶劣之后慢慢好转……”
“有次,我去出席族中的觉醒仪式,然后她不见了,十日后,鬼灵族族长宣布,帝氏长女亦莲城之主回归,以源间的名义,收为他们的弟子。”
阿泽觉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地上,泥土沾上了她赤裸的脚,她浑然不觉。那她呢,她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