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晚饭王蒙和子西没有回来吃,他们还在王坚府内议事未归,王夫人留嵇筱和自己一起吃,饭毕,丫鬟撤了桌子,娘儿两个为子西拾掇去吴郡穿换的衣裳——明日子西即要送张琦灵柩出发,她们先将衣物备好。一时,命温修进来拿衣裳,又对温修千叮咛万嘱咐:“在外警醒些,万事小心”。温修叩头答应,抱着衣裳包袱出去。
子西回来很晚了,嵇筱洗漱过,独自在灯下打盹,子西进门,不令丫鬟通报,轻手轻脚靠近,从后面环抱住嵇筱,侧脸轻轻贴着嵇筱乌云一般的发髻。嵇筱抬头,口中呢喃:“回来了?”
“嗯”,子西柔声答应着,“怎么你不先睡?”
“要等你,嗯,好痒”,子西的胡须在嵇筱脸上拂过,嵇筱说痒,头顺势靠在子西臂弯里,子西抱起她,放她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转身方要去洗漱,嵇筱拉住他的衣袖,他安慰她:“我去洗漱就回”。
洗漱宽衣毕,子西躺下,嵇筱把头放在他臂弯里,丫鬟进来放下帘子,熄了灯烛。
早晨嵇筱比子西先醒来,她自己收拾整齐,叫子西起来,两人同给王蒙王夫人请安,回来眼看着子西吃了早点,夫妻二人又一同到前堂来,子西拜辞父亲母亲,王蒙王夫人未免又有很多嘱咐的话,子西一一答应了,然后给二老叩了头去张府,嵇筱直送到大门口,这才停住,子西安慰她好好养胎,等他回来,嵇筱点头应诺,泪水似要夺眶而出,但她仍然挤出一脸的笑意,她不想子西不放心她。
送走子西,嵇筱回到自己房里翻出子西常常练习的碑帖,凝神临摹,王氏书法,天下闻名,自她嫁过来之后,子西也时常与她谈讲,只是自己从未认真练习过,如今子西走了,光阴无赖,正好静心体会。
午饭时节,王夫人的丫鬟过来,请嵇筱过去一同用午饭,嵇筱过来行礼,王夫人笑盈盈的:“老爷又去那府里议事了,咱们娘儿两个一起吃吧,看,今天我令厨房里做的几个菜,都是保养胎气的,你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千万要吃好了。”
嵇筱应诺,王夫人确实待她如亲生,她很感念命运,让她今生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王夫人坐上首,嵇筱在右边,王夫人人觉得一桌不齐整,叫与还坐在左边,行歌坐下首,两个丫鬟初时不肯,嵇筱劝:“就我们自己家里,外人不知道,快过来坐了吧。”婆媳主仆四角俱全,悄然吃过。
彼时达官显贵之家崇尚清谈,老庄之道尤为兴盛,连闺阁之中亦染此风,王夫人与嵇筱又都阅书甚多,两人茶余,也攀谈起来,直到那夜来天寒,灯火灿烂。
王坚府里却是气氛紧张,原本说好,皇上还宫,把禁宫侍卫太监宫女一概换成自己人,但具体换成王化的人,还是王坚的人,兄弟俩各执一词,而王蒙是站在王坚这一边的,谁都想把皇帝控制在自己手里,王化手里掌握着军权,算是有实力,但王坚有声誉,且皇帝更亲近王坚,算是有更高威望,谁都有资本,谁也不肯相让。
“大哥,咱们说好的,你管文官,我掌握军队,故禁宫安危,也自然是我掌管。”王化显然有些气恼了,拿之前的话来噎王坚。
王坚更加沉得住气,他捋了捋胡须,脸上反而浮现一片温和之色:“兄弟此话不差,只是此次起兵,虽表面说是为了清君侧,除奸佞,但天下人对此颇多非议,皆认为兄弟你依仗手中军权,威胁控制皇上,此时禁宫护卫还是你控制,未免你的名声听起来不太好啊,我此前甚少带兵经历,禁宫我负责防卫,想必朝廷那些嘴尖的官儿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化没好气,问王蒙:“二哥,你有何高见?”
王蒙没有回答他,却问了一个问题:“兄弟,你是个直性子,我也和你不绕弯,你此回在建康杀戮太重,台城禁宫左右卫将军,孙政,陈魁,这些人的性命,其他人都记在你头上,还有,你幽禁了谢亮。若是你再控制皇上,我怕还宫那日激起政变,到时候怕是很难收场,须要知晓,朝中也有一些官儿,是有骨头不怕死的,”
“谢亮那小子,我幽禁他不是想杀他,我是个武夫,也爱有谋略之人,谢亮这小子有两下子,我留着他以后为我所用。”王化极力解释。
“可其他人的性命,终究是和你有牵扯。”王蒙步步进逼。
“嗨”!王化重重叹息一声,一拳捶在桌子上,看起来十分无可奈何,“那禁宫就交给你吧大哥,你我兄弟,皇帝在谁手里都一样。”
台城防卫的事就这么定下来,再无其他不妥事项,皇室,王氏一族,朝中各部官员,眼巴巴都等着还宫这一日。
已入寒冬,天气冷得很了,滴水成冰,呵气成霜,还宫这日,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朝臣们在太极门外等宣召,个个冻得忍不住打颤,年纪大一些的,鼻涕掉下来都没知觉,旁边官员委婉提示一下,立即掏出绢子擦掉。
终于,钟鸣鼓响,太极殿门大开,王坚王化王蒙在最前,后面官员分两列跟在后面鱼贯而入,两边站定,官员们这才发现,今日王化是剑履上殿。
“皇上驾到”,太监的嗓音一如既往尖细,只是有一些打颤,或许是冷的吧。
皇帝缓步上朝,群臣山呼万岁,跪拜如故,皇帝勉强挤出笑容,抬手口称“众卿平身”方坐在御座上。
太监又如常宣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下面官员谁也不敢先说话,他们都是前些日子接到皇上口谕,说要今日上朝,不明情势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多话。
太极殿里一片死寂,忽然,皇帝像是想起来什么,自己向御座左边挪了挪,右手拍着御座的右边,一脸小心地笑着对王坚说道:“爱卿为国之栋梁,立朝元勋,为我朝尽忠尽力,此座朕应与爱卿共坐,还请爱卿不要推辞。”
王坚立即匍匐跪下,连称:“此乃天子之座,微臣岂敢?皇上折煞老臣了,还请皇上安坐。”
群臣一阵骚动,随即又安静下来,谁都没想到皇帝会请王坚同坐龙椅,他们有的心里极度害怕,有的非常愤怒。
皇帝又连请王坚两次,王坚执意不肯,皇帝才往中间挪了挪,命王坚起身说话。
看到皇帝如此看重王坚,王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皇上,臣老矣,加之身披重甲,力不能支,请皇上赐座。”
“喔,快,快,快给王老将军伺候椅子。”皇帝马上吩咐太监,而有的朝臣眼中,已经开始喷发怒火。
“嗯,皇上,老臣还只是将军吗?”王化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王坚看了一眼他,王蒙悄悄提醒他“兄弟勿要太过”,王化不理,昂着头等皇帝答复。
“是朕一时糊涂”,皇帝清了清嗓子,“朕,敕封王化为太尉,仍旧镇守武昌,渭南汉中亦归其管辖;司徒为镇国公,世袭罔替;其子王子元男爵,因其治理山阴,民感其惠,仍留任当地;其弟王蒙封南阳侯,王蒙子王子西亦男爵。”
王坚王蒙跪地谢恩,王化慢悠悠从椅子上起来,也跪下谢了恩。
三个人刚起身,班里后面一位文官挺身而出,手指王化骂道:“你这叛臣贼子,挟持皇上,屠戮大臣,剑履上殿,藐视朝廷,我今日替朝廷除了你这奸贼。”他一边痛骂,一边双眼圆睁,手持笏板朝着王化前额劈将过来。王化怒极,左手一把扼住这官员持笏板的右手,右手一拳过去,砸中这小官左眼,只听得“当啷啷”一声,笏板掉在地上,官员双手捂住眼睛在地上打滚,王化犹不解恨,抽出佩剑便刺。
王坚一把拉住他:“太尉且住手,这是朝堂,朝堂。”王坚话不多,但每个字都说得非常重。
“老子今天非宰了他不可”,王化推开王坚的手,朝着殿外喝道“来人”,殿外立即跑进来两名禁军,他们却朝着王坚跪下称:“司徒有何吩咐”?
王坚指着地上哀嚎的官员,“把他拖出去”,两名禁军扶起这官儿,退向殿外,王化这才想起来,现在的台城是王坚控制,他没好气地重重坐下。
王坚与王化争执,皇帝一直没作声,其他官儿们全被王化吓得咬舌噤声,后又看到王坚尚能主持公道,倒是稍觉安慰,心里叹息“不愧是开国老臣,忠心持重,远胜王化那一介武夫”。
因官僚们皆多日不上朝,这几日政事一决于王坚王化,故也无甚要紧事上奏,太监唱班“退朝”,皇上自回寝殿歇息,回去后却发现,掌宫太监与服侍的宫女,全都是不熟悉之人,他与皇后相视回头,对身侧的宫女道:“温酒,朕要喝酒”,宫女应诺传话下去,皇帝一头倒在榻上,一言不发。
回到王坚府里,王化发了脾气,起兵至今,虽然他心内清楚自己是叛变,但从未被人当面说穿,他在王坚面前气哼哼发誓,一定要杀了那个骂他的小官儿。
王蒙劝他:“今日殿上,你若是给皇上留些脸面,这厮定然不会说出这样不要命的话来。兄弟,依我看竟是算了,他那只眼睛,量也废了,留他一条性命。”
王化也无可如何,离开武昌已是日久,他说要立即带着谢亮回去,王坚问他渭南汉中一带,是否由石原戍卫,王化思想着石原是王坚府里出去的,把渭南汉中给了石原,岂不是给了王坚?故他说零陵也无自己人,不放心,所以石原还是回零陵去,渭南汉中他打算让谢亮戍守。王坚听了心里有些不痛快,但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笑赞王化此次算是偶得良将,值得庆贺。但王蒙听到仍旧让石原回零陵,倒是实心高兴,暗害子西之事王坚不知道,他一清二楚,此等心怀不轨之人,终不能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