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秋意渐深,风里的凉意越来越浓重,子西拜会过朋友回府,紧了紧身上的紫红色锦袍,温修催马向前,和他并排,回报袁姑娘家事已料理完毕,但她自己说要来做个粗使丫头,伺候府里人。子西没有答言,此刻他想随意走走,便招呼温修去城外。
出了城,子西一阵轻松,面前是一条河流,波澜不惊,却奔流向前,他想起嵇筱那晚说的,顾江其实可交,只不过脾气暴躁了而已。“先把她安置在府里,我过几天要带她去见一个人”,子西说完拨转马头,顺着河流缓缓溜达。
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的思绪也变得朦朦胧胧,父母康健,嵇筱持家有道,陆婓不去理她,一双孩儿乖巧可爱,只是他内心最深处,仿佛有一个秘境,这个秘境里,藏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远处的山,起伏得甚是温柔,是一抹深邃的黛青色,这些精巧的风物,却忽然激起子西心中一股豪迈之气,他翻身下马,温修也赶紧下马伺候,他把缰绳扔给温修,三下两下脱掉外面的袍子,一股脑丢到温修怀里,露出里面白色丝衫,温修看了不解,连忙问:“公子你要作甚么?”子西看他笑了笑,转过身去,拔腿向前狂奔。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大树,小草,逐一被抛在脑后,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子西似乎感觉到自己离内心深处的秘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几箭地后,子西双腿发酸,跑不动了,他慢慢减速停住,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子西闭上眼,眼睑闭合的一瞬间,倏忽看到自己心中的秘境里,大嫂正在给他缝制一件藕荷色长袍,一针一线,优雅婉转,对,是那件自己最喜欢的藕荷色长袍,可是,他又看见嵇筱,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像是在说“子西,我一直戴着你给我编的手链”,然后陆婉便消失不见。子西低头自己嘿然笑了两声,是的,有了嵇筱,陆婉便从他灵魂中离去,只是,少年心中最初的恋,仍在原处。
“公子,公子你怎么啦?”温修抱着衣裳,牵着两匹马赶到身旁。“无甚要紧事”,子西睁开眼,温修把袍子披在他身上,两个人上马回府。
子西将要去徐州的事,嵇筱和陆婓都知道了,嵇筱心中万分难舍,可男儿家须得建立功业,她不能拖住子西,她每天都细心打点一些子西去徐州用到的东西:四季衣裳,一些书画字纸等等。陆婓却有自己的打算,她料到这个想法若是对子西提出,定会被驳回,只能请王夫人安排,所以这几天去给王夫人请安的时候,她都在观察王夫人气色,若觉得王夫人情绪不错,就说出自己的盘算。
子西进门,对丫鬟作一个嘘的手势,丫鬟们会意,笑而不语,他提起袍子,悄悄靠近嵇筱身边,双手放在她肩上,嵇筱正低头绣一块藕荷色手帕,吓得右手一抖,针扎到左手上,她正要发作,抬头见是子西,瞬间脸变笑容,“这么大人了,还小孩子似的。”子西蹲下身,捧起她的左手来,针眼里正冒出一点点鲜红的血,子西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吮吸几下,问她疼不疼,嵇筱抽回手笑道:“不过是针扎了一下,有什么疼的?对了,桌上是我准备的你要带走的书,你看看漏下了什么没有。”
子西在桌边翻看着那些书籍,随手将外面的袍子脱下来递给行歌,“《毛诗》、《庄子》,嗯,我素日看的都有了。”
“你去换换衣裳,咱们坐着说话儿。”嵇筱看一眼子西,子西答应了进里间,丫鬟找了子西的家常衣裳抱进去。
“我打算改日会一会顾江。”子西换好衣裳,通了头出来,坐在嵇筱身旁。
“所为何事?”
“那个袁姑娘,我叫管家葬了她父亲,她定要报恩,这会儿温修已经把她安置在咱们府里。我寻思,顾江这小子,是喜欢这个袁姑娘的,不如我把袁姑娘让与他去,权当我替他料理了袁姑娘父亲的丧事了。”
“你这又是为何?”嵇筱停下手里的活儿,微微歪着头看子西,子西靛青的头发,柔顺整齐,一根秋香色锦带,松松结住在肩头,眉若鸿雁正展翅,眼如秋水总含情,唇线明了,美须又长,她不禁呆了。
“那日与顾江比试飞刀之后,我留意打听了一下,他身手相当了得,也算是个人才,我此次去徐州须得有人帮衬,有他帮着练兵,我能卸下不少担子。嗯?筱儿?你发什么呆?”子西话说一半,发现嵇筱眼神愣愣的。
“喔,没事”,嵇筱回过神来,脸一红,子西懂了她正在看自己,遂将刚才的话又说一遍,嵇筱微微一笑:“嗯,很好,将袁姑娘让与他,和他攀个交情。用人之道,左不过克制其短,发扬其长,他那暴躁脾气,你留心就是了。”
“嗯,你也太费神作这些了,有精神就做些,没精神都给丫头子们做好了。”子西换了话头。
“也没作甚么,这块帕子上呢,我绣了红色的百合,百年和好的意思,你去徐州的时候带上,看见帕子,就当看见我和两个孩子。”嵇筱说着眼圈红起来。子西心里也一酸,坐到妻子身边,轻轻搂住她安慰:“我每天,每个时辰,都会想着你和孩子们,放心。”嵇筱把头靠在他肩上,觉得很安心,夫妻两个又闲话一回歇下。
顾江没想到子西会约他。他带着一群小厮,比约定时间早了一刻到永兴楼,雅间是已经定好了的,临窗,子西无论在哪里,都喜欢靠着窗户,他觉得坐在窗户旁边,视野开阔,心情也会开朗起来。小二进来先上了几个时令小菜,捧上一碗茶,顾江没动筷子,端茶闻香,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扔下一只空茶碗在桌上。顾江正要招呼小二再来一碗,子西来了,他进门一见顾江,便哈哈大笑,拱手作礼问候:“顾公子,咱们又见了。”顾江表情倒有些不自在:“王将军,嗯,请坐。”
子西叫小二上主菜上酒,菜已上齐,美酒盈杯,子西举起酒杯,敬顾江:“顾公子,今日再见,幸会。”顾江端起酒,勉强应道:“王将军,幸会。”
两人喝了几杯后,顾江启问:“王将军,我与你素少交往,今日相约,不知所为何事?”
“顾公子,我今日带一个人与你。”子西冲门外喊一声:“进来吧”,袁姑娘推开门进来,颔首低眉,笑意盈盈,一见是她,顾江顿时两眼放光,他右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仔细看了看袁姑娘的脸,又转头一脸不解问子西:“王将军,你这是?“
“前次在街上与你比试飞刀,原是个误会,袁姑娘,还是你来说吧。“子西伸手,对袁姑娘做一个相邀的手势。
“那日顾公子要带我走,本是想回头替我打理父亲丧事,可我并没理解公子美意,惹怒公子,后来又乱喊救命,带累的王将军和公子也误会一场,是小女子的过错。”袁姑娘简短爽利几句话,说得顾江眉开眼笑,这都是在子西府中,嵇筱事先给她解释过的。
“所以顾公子,我已派人将袁姑娘的父亲点穴安葬,就当是替你了结此事吧。袁姑娘本人,也非常感激你,今日,你带她回去便了。“子西这话一出口,顾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高兴,他乐得咧嘴直笑,原本方方的脸,显得更加方了。他唤小二换大樽,亲自给子西斟酒,给自己也倒满,举杯站起来,看定子西,声音敦厚豁朗:“王将军之美意,令顾某不胜感激,日后若能有所驱驰,但说无妨。”“好”,子西也站起来,两个人一饮而尽。
顾江实在是太喜欢了,那日他是一眼看中了袁姑娘的,后来误会连连,竟错过了她,心中好不憋闷,没想到今日子西亲自送了她过来,他心内对子西,直是感佩不已。
子西顾江二人,心绪痛快,恰如东流之江水,滔滔不绝毫无迟滞,推杯换盏更是有一醉方休的势头。堪堪日落,两人方才携手出了永兴楼,在门口相对作别,顾江自带了袁姑娘回府,他心里美滋滋的:“得一美妾,真乃人生乐事。”
子西今日喝了不少,温修看他上马吃力,过来扶了一把。
回府,子西在自己房里缓一缓,带着嵇筱一齐来给王蒙王夫人请晚安,王夫人看起来心情很好,陆婓已经在这里,在一旁陪着,两个人有说有笑。
“子西,筱儿,你们看,这是今儿新进的几匹绸缎,柔软服帖,光滑艳丽,作袄襦极好,明天就叫人裁剪做起来。”王夫人手摸绸缎,十分喜悦,子西也夸赞:“母亲,这颜色艳而不妖,很适合你,给你多做几件。”嵇筱与陆婓皆称是。
“都做,都做,我一个人做那么多有甚么意思。”王夫人犹自将料子放在腿上摩挲,看得出来她非常喜爱。
子西还要说甚么,忽而觉得胸中酒气上涌,立时就要吐出来,慌忙自己捂住嘴,王夫人见此,放下绸缎催他回房歇息:“我的儿,你今天喝多了是不是?快回去吧,我也就要歇息了。”
子西应声起来,王夫人催嵇筱也回去,令她去照顾子西和两个孩子,嵇筱答应,跟着子西一同回去。看陆婓还在,王夫人叫她也回去,陆婓笑了笑说:“自己天天没事,也不累,不如多陪母亲一会儿。”
陆婓颇通诗书,陪王夫人谈古论今,王夫人兴致愈发好起来,陆婓心中掂掇“时机到了”。丫鬟过来剪了一下灯花,陆婓转折话题,“母亲,听说他不日要去徐州,我私自想着,姐姐要照顾两个孩子,不便同去,不如由我陪他前去,他也有个人照料。一个男人,有个女人在身边总是各方面都妥帖些。”
王夫人长出一口气,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呢?只是徐州那边,平日吃穿不如家里随心,你可愿意?”
“愿意,母亲,我都是他的人,照顾他吃点苦,怎能不愿意呢?”陆婓说“愿意”这两个字的时候,连一旁的丫鬟都能感觉到她的真诚与幸福。
王夫人想了一会儿,握住陆婓的手:“既如此,也罢,好孩子,你就随子西去,我不在他身边,我就把子西托付给你。”
听到王夫人允许,陆婓高兴得快要飘起来了,她将自己另一只手放在王夫人手上,神情激动万分,眼中似有泪花闪烁:“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服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