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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情消守宫砂

无缺不会这样对她,微之更不会,南越的梁王会,但盛京的西日玄浩绝对不会。令狐团圆在这一吻下窒息,她残剩的知觉不翼而飞,满脑子只余无法言说的羞耻、罪孽,沉重如山倒。无缺十多年来是她的兄长,西日玄浩极可能与她同父异母,潘微之从来都是君子。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虽然丧失了五感,可她的第六感正在嘲笑她。幽欢,生于幽欢,死于幽欢。一场不为人知的幽欢,她的娘亲诞下了她,一幕离奇莫名的蹊跷,她饮下了毒药将死于一个男子身下。令狐团圆萌生了与纳兰颐一般的念头,举世皆污秽,人出生于污秽、死于污秽才叫死得其所。

怨与恨如火苗一经爆发,熊熊燎原。叶凤瑶的第二幅画仿佛活了,暴力、罪孽、恐怖遮天蔽日,血色的半张脸无言地述说:恨哪!恨……

火烧红了地,染红了天,烧不尽污浊。火吞噬了她的衣裳,她的身躯,融不了她的心。混沌初开,混沌的反面正是太过清楚。生死之间,幽欢之际,能把持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立足其上,那就是全部。

没有任何感官,令狐团圆徜徉于火海,每一星火烧着的都是她,每一点光打红的都是她。火烧到最后,血红消退竟呈白昼,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很干净,很干净了就不是人世间。

天地无穷,人命有时。人命无时,天地消停。

弥留之际,她想到了《照旷》,又胡乱地改了《照旷》的第二句。

人都死绝了,世间是干净了,却又有何意味?再深她也想不出来,只觉没什么可恨。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她被很多人疼爱,被无数人瞩目,即便到死,还有个男子不顾世俗枷锁,拥吻了她。她为什么要恨?倘若什么都要记恨,什么都要清楚明白,那就真的浑了。

令狐团圆放下了心,一道奇异的感知悄然迸发,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抚了她的心弦,抚活了她即将沉寂的躯体。说不出的怪异,亲密与疏离并具,却一弦弦地宣告她的存在。分不清的幽与欢,隐约与她体内的毒素分庭相争。

令狐团圆的头脑开始空白,白皑皑的天地里,无声的琴音低吟婉转,时断时续。

谁扣了她的十指,谁与她耳鬓厮磨?

或许浮木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什么都不想了,琴律抚平了她的思绪。

乌云蔽月的夜,九华宫前守候的隐卫终于等来了同伴。令狐卫尉面色阴沉地走在宫廷隐卫身前,他不发一言,径自步入了宫殿。而另一个方向,九华宫的后殿门,西日玄浩与潘微之相遇,两人对看一眼,前后迈入九华宫。

三人在令狐团圆的房门前会合。无缺最先察觉出不对,门窗里溢出的淡淡香味叫他眼眸飘红。西日玄浩冷眼扫他一下,抢先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没走几步,突然喝道:“谁都不准进来!”

无缺如何会听他号令,他跟着进去,僵立于房内。而紧随无缺步入的潘微之看清房内状况,浑身一颤,踉跄几步才站稳了身子。令狐团圆闭目躺在床被之中,几件衣裳刺目地横陈地面。

侍卫们被挡在门外,梁王的号令他们不敢违抗。

房内的三人只静默了片刻,而后便各行其是。一个往令狐团圆走去,一个踢上了房门,还有一个瘫坐于椅上。

炭火在潘微之身旁烧着,他却面色惨白地仿佛刚从冰水里走出来一样。无缺关门后,只见西日玄浩弯腰一件件拾起地上的衣裳。他的动作很慢,轻薄的亵衣在他手中仿佛重若千钧,当他捡到最后一件粉色肚兜时,无缺的劲风袭来。

西日玄浩一手抓紧衣裳,一手接挡,不想无缺的内力十分诡异,声响不大内力却深厚至极。西日玄浩一接到他的掌风顿知不妙,本来就很难看的面色此时更加阴沉。嘭的一声闷响后,他被无缺击退。无缺追上前去,手掌却生生地停在半空。

西日玄浩退走不及,撞到了床沿,他带出的劲风掀开了一角床被。令狐团圆皓白的右臂露了出来,纤细柔美的胳膊上不见那一颗鲜红朱砂,一处浅浅的凹痕无情地述说着她曾受过伤,她之前又遭遇了什么?

不知是被无缺击伤还是心口郁结,西日玄浩另一手捂住了薄如线的唇,但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流了出来。无缺攥拳,怒视西日玄浩,后者斜眼视之。无须任何言语,任何言语在此刻都不及拳头管用。

潘微之似乎回了魂,他起身闯入了两人之间,分隔了焦灼的视线。也只有潘微之被允许接近令狐团圆,他搭两指于她脉上。

“她怎么了?”无缺问。

潘微之沉默了片刻,替她拉上床被,背对两人艰涩地道:“中毒,神志不清。”

令狐团圆沉静地躺着,凌乱的头发四散枕被,略白的面容既无忧伤也无凄楚。她躺在那里,就像躺了很多年一般,仿佛世间的千般纷扰万种迷离,都与她无关了。

一缕烟隐约飘过,这时候的房间只有烟是活的。烟轻悠冉冉又扑朔无形,它缭绕至房梁,最后酥化无影。

西日玄浩垂下了手,眼皮轻颤。几次他想要伸手,几次他都没有勇气。他染血的手并不畏惧另外两人,可他生怕他的血沾染上令狐团圆,那样很不干净……浑球其实是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是旁人。

无缺急怒之后,渐渐沉静了下来。事已至此,他动手也罢,启齿也罢,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只哀伤地望着,他守了十多年的团圆,捧在手里怕化了,搁在别人手里怕伤了,可为什么到了今日,她竟落得如此下场?这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潘微之从牙齿缝里憋出一音,“出……”他是想骂畜生,趁令狐团圆危难之际做出这样的行径,不是畜生又是什么?但一向谦雅的玉公子破口却走了音。

“请太医去!”潘微之在不知不觉中,扳着自己的指甲,“快去找潘太医!”潘微之高声呼喊,门外的侍卫急忙领命而走。

绞心般的疼痛终止了潘微之无意识的举动,他赫然发现他扳断了自己左手的食指指甲,指头已血肉模糊。

三人终究没打起来,更没争执,但无形的沟壑已裂在他们之间。宫廷里能随意出入的男子有几人?又有几人能近令狐团圆的身?这行径断不可能是侍卫所为,而雍帝的另几位成年皇子,今儿都去郑王府祝寿了。郑王生于元月新春,除了梁王只派平镇送礼不给面子,余者都亲往了,所以,不是他们干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房门突然被砸开,桃夭被人丢了进来。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撞到墙上昏死过去。

万福率先步入,其后紧随的正是雍帝和潘太医。原来桃夭前往太医院搬救兵,撞见了雍帝,她知瞒不过去,便交代了令狐团圆中毒之事。雍帝当即变了脸色,他命万福提着桃夭,自己则带上潘怡和直奔九华宫。

万福自然不会对桃夭手下留情,他将她当敲门砖丢出,下手极狠,暗运巧劲,使得桃夭直到撞上墙根才昏死了过去。而当万福见到令狐团圆的样子,他还觉着便宜了桃夭。雍帝早就该结果了桃夭,留下这个祸患贻害无穷。

雍帝伫立在门槛前,面色隐于背光之中,唯有龙袍两肩的玄纹淡淡反光。谁都不知帝皇想到了什么,在想什么。他没有声斥任何一人,也没有丝毫举动,他看着潘怡和走近了令狐团圆,潘微之退让出位,又看着潘微之三人缓缓地跪伏于地。

潘怡和诊断,“暂无性命之忧。”

雍帝依然没有反应。

潘怡和检查了茶壶和水杯,半日不语。

万福瞥着地上的桃夭,沉声问:“这毒能解否?”

“已然毒发,无解。”

万福盯着桃夭,一时半会儿怕不能杀她。

潘怡和叹了一声,道:“毒化血脉,流走周身,能侥幸不死已是大幸。只是……只怕她醒来后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什么?”

潘怡和没有说下去,也不好说下去了。

雍帝缓慢步入,他的脚步很轻,却沉闷地打在每个人心头。他的面色依然叫人看不清,但众人都清楚,雍帝正处于盛怒之中。在雍帝的宫廷里,在雍帝的羽翼下,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令狐团圆没有伤于应淑妃手中,也没有伤于刀剑武力之下,却离奇地中了剧毒。

雍帝走到令狐团圆身旁,她熟睡的模样还是同秋选时候一般,看似寻常却半分都不寻常。雍帝坐到了令狐团圆床头,轻抚了一下她的脸庞,紧接着,他倒吸了一口气,床被下的令狐团圆没着衣裳。

房间内骤然压抑,空气仿佛被凝固被压缩,修为最弱的潘微之首先感到了透不过气来。

雍帝顺着令狐团圆略显单薄的光滑肩头,捉出了她的右臂。这一刻,即便潘微之也感到了他的杀气。他握着令狐团圆的臂弯,极其冷静地道:“今日值守的相关侍卫,你看着办。”

万福躬身而去。

雍帝握着令狐团圆的胳膊,屏退老太医,然后俯视跪伏的三人。他盯看了很久,才冷漠地道:“你犯下的事,你心里很清楚。不要等万福回来你才交代,等那个时候无须你说话了,死人是无须开口的。”

语出惊人,又言在情中。做下那事的只可能是三人中的一人,这是西日雍的判定。他很清楚,房中三人都见过令狐团圆臂上的那一颗朱砂,房中三人都与令狐团圆关系匪浅。可西日雍又不清楚,究竟是谁在他眼皮底下做下了那事。

雍帝的试探威逼,显然失败了,无一人吭声,他只看到玄浩怀抱着令狐团圆的衣裳,紧紧的。雍帝的心也随之紧抽,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容忍自己的儿子胡作非为,可眼下的事已然超出了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

沛王胡闹、秦王阴险,他都没放在心上,但梁王不同,玄浩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在玄浩身上,他寄托着希望,倘若这希望破灭,他就永远谈不上当一位中兴之帝。

西日雍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更没叫任何人看懂,他为什么宠爱梁王。这是有原因的,还与西日雍的父亲景帝有关。

西日景在驾崩前,让年轻的雍太子去了一趟地宫。当西日雍看清楚地宫里历代西日帝皇的肖像后,就明白了他父亲景帝的心思。在景帝的诸多皇子之中,只有他的长相最不像景帝,他像的是西日昌——西日皇族这一脉最强横的帝皇,更是最受皇族崇拜的男子。

在往后的岁月里,西日雍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了景帝之心。他看着他的四子西日玄浩一日日成长,容貌身形越来越像自己,确切地说越来越接近昌帝,西日雍的那一颗帝皇之心就无法不敬畏。这是昌帝隔世的相望,他注视着他的后代,如何发扬壮大大杲的江山,如何延续西日皇族不败的强盛。

西日玄浩比他更像昌帝,不仅眼眉酷似,而且性情也越来越像。西日雍少时不张狂也不冷酷,待几个兄弟都不错,而西日玄浩从小就与旁人格格不入。西日雍年轻时血气方刚,喜欢过无数女子,而西日玄浩从不喜欢任何女子,他的侍妾没有一个真正获宠。虽然西日玄浩还远远不如昌帝,可是单凭他继承了更多昌帝的特质,就注定了西日雍独宠他。

西日雍有着自己的私心,他既希望玄浩羽翼丰满,又不愿玄浩真的成长到昌帝那般强干。所以他宠爱他,却吝于言教并不诱掖后进。即便如此,玄浩还是一日日成长了起来,西日雍偶尔也后悔,他若从小就栽培玄浩,没准真能亲手培养出又一位昌帝,西日玄浩的素质在诸多皇子中其实是拔尖的。但西日雍后悔归后悔,他又很快释怀,世间只有一位西日昌,一如世上只有一位雍帝。

现在,他看到了玄浩的真情,这简直世俗不容,悖乱伦理!床上躺着的令狐团圆是他的亲妹子,他什么人都可以喜欢,唯独她不成!他不是什么女子都不喜欢吗?为什么会喜欢莽撞率性的小团圆?已经把小团圆的妹妹许给他了,他还想占有姐姐不成?

西日玄浩没有抬头,他的目光只在他手中的衣裳上。

雍帝握着令狐团圆的手不禁加力,而他自己却没察觉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太难堪了,相比令狐团圆和叶凤瑶,玄浩在他心里的地位更重要。皇室之中,女儿永远比不上儿子要紧,何况这是他最重要最特殊的儿子。他不敢想下去,若是他的儿子做了那大逆不道之事,他这个做父亲的颜面何在?大杲皇族的体统何存?

雍帝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另外两个人纹丝不动,呼吸却似残喘。一个是与小团圆共同成长的兄长,一个是南越氏族之中最出名的温雅公子;一个从小呵护其妹,一个从不越礼逾规。可若是他们,又为了什么?因为此生无望与小团圆结为连理、比翼双飞?

雍帝忽然觉着心痛起来,此生无望的不是他们,而是玄浩啊。这样的事只有玄浩做得出来,也合他的性子。

昌帝的一生只爱过一个女子,且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情感,一段绝无可能的惊世骇俗的情路。非那样的女子不爱,非那样的女子不娶。由于不可能,因为得不着,所以才不择手段,撕裂伦理的约束,挣脱世俗的枷锁,不顾一切地去获取、去占有。

咔嚓一声脆响,雍帝无意中握断了令狐团圆的手腕,因为他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话。

“恕玄浩不孝,请父皇将她许配给我。”

无缺本双手伏撑地面,西日玄浩一句话说完后,无缺手下的地面碎裂。

潘微之猛然抬头,眼神极其复杂地望着他。

西日玄浩虽还跪着,却已直起身板,从他的脸上,雍帝首次真正看到了属于昌帝的眼神,深邃莫测,阴狠并痴情。既为吾求,绝不放手,不死不休。

雍帝轻轻松开令狐团圆,玄光一晃,他的衣袖荡起,玄光一暗,他的手已覆在膝上。一起一落之间,房内气场突现,啪的一声响,西日玄浩被他一袖掴飞。

纵然是像极了昌帝,即便是西日昌再生,此事也绝无迂回之地。雍帝生平第一次打了自己的爱子。

“孽障!”

西日玄浩仍然抓紧了令狐团圆的衣裳,撞到桌脚、撞翻了桌子后,他面色苍白地支撑起身。

“她是你的亲妹妹!”

西日玄浩这次没有掩盖唇角流出的鲜血,吐字不清地道:“父皇,还是那句,我绝不承认!她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都已是我的人了。”

雍帝的狭长凤眼闪烁不定,玄浩内伤不轻,脑子也不清了。

一旁的无缺竭力压制情绪,但怎么都克制不了,雍帝的目光转到他的手上,十根指头已深陷地面。再看他身边的潘微之,年轻的御医正在轻颤,他左手的一指血秃秃的。

潘微之忽然深吸一口气,埋首于双掌间,沉声道:“陛下明鉴,此事岂是梁王殿下所为?犯下此等恶行的并非旁人,正是罪臣。罪臣仰慕郡主日久,一时意乱情迷……还请陛下赐臣死罪。”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无缺震惊至极地望着他的好友。

雍帝抬手制止了玄浩开口,他森然地凝视无缺,一字字地道:“你想要别人替你顶到何时?”

潘微之还想开口,却被雍帝的内力压迫,吐不出一个字来。

无缺敛了惊色,与雍帝对望,少年清俊的面庞透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着。雍帝突然感觉到,令狐兄妹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分明清晰俊秀的容貌,却叫他越看越模糊。宁静的眸光暗藏着惊涛骇浪,比之隔世而望的凤眼更令雍帝动容。

万福从来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也一向将宦官特有的阴沉气质伪饰于或平静或调侃的面容下,但今晚的万福却叫所有宫人恐惧。

随侍万福的小包子陪了一炷香,就被万福打发出了阆夕宫。小包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殿堂,他一出门槛,就弯腰扶着宫墙呕吐起来。他见过杀人,没见过万福那样的杀人。

万福集合了所有阆夕宫侍卫和负责护卫令狐团圆的隐卫,命他们分为两队,与今晚郡主出行有关的站在左边,无关的站到右边。右边的人正暗自侥幸逃过一劫,不想万福首先开刀的却是他们。

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只字片语,大内第一高手甚至是杲中第一武者的万福在弹指之间,轰杀了三十余名侍卫。他强大的气场一出,阆夕殿便人肉横飞,血雨四溅。殿堂幻变为一个无形的巨大绞肉机,将右边所有侍卫包括三名武圣,顷刻间绞毁。

小包子当时就想吐了,可他不敢,正如左边所有面色惨白的侍卫,即便明知道他们的下场亦是如此,却也不敢动弹分毫。他们既入宫廷,就卖命于皇家,君要他们死,他们唯有以死效忠。

“我喜欢废话,但我讨厌别人与我废话。”万福阴冷地道,在他眼里,这些侍卫全都该死,“你们将今儿下午的出行、所见所闻,逐一报上。没我的吩咐,少干畏罪自尽的事。没交代清楚就想死,按谋逆罪诛全族。”

众人岂敢不从?一命事小,牵累家人,更加不幸,当下依次说了。万福听到半途,遣小包子去找十一月,可怜的小宦官这才逃出了血殿。

十一月闻讯而来,他的行动比小包子迅速,等小包子赶回阆夕宫复命,整座宫殿只剩下了一名侍卫,正是从始至终尾随令狐团圆的隐卫。

隐卫的不详预兆应验,他的同伴、同僚尽数支离破碎于阆夕宫,玉阶的殿面仿佛血肉铺就。他勉强答完了万福的话,就跟傻了似的,像一条泥泞中求生的蝌蚪匍匐于血殿。

十一月脚步沉重地步入,倒在血泊中的一多半是他的属下。万福一言不发,紧紧盯着他,这是万福最严厉的谴责。

“公公,我到了。”他说了一句废话。

“相关诸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万福阴阴地道。

十一月心中苦不堪言,万福终究不肯放过桃夭。到底桃夭是令狐团圆的劫数,还是令狐团圆是桃夭的噩梦?他不清楚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断然不会是好事。

万福询问了十一月关于潘妃、德妃宫殿下午的情况,十一月答着答着,更觉事态严重,九华宫定然出了大事。

“我再去确定下。”万福起身冷酷地道,“你留下,收拾。”

十一月眉头紧锁,他再去确定的言下之意就是还要杀人。但凡宫廷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杀人灭口乃惯常的处置手段。

万福丢下他走了,十一月束手无策于一地的残尸。他暂时叫不着人,只剩下宫女的阆夕宫,进来一个昏倒一个。小包子赶回后,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按下不提。

万福得了确切消息速返九华宫。离令狐团圆的房门还很远,他就感到了雍帝的内力。万福心中大骇,平日雍帝偶尔也会显露武功,但从未像今晚这样爆发过。

万福破门而入,眼见的一幕更叫他惊骇。

潘微之晕厥,西日玄浩委靡地倚在桌下,最惨的莫过于令狐无缺,他的双腕折断,无力地垂在身侧,雍帝一手提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双眸,另一手的动作似要挖出他的眼珠子。

西日雍龙颜大怒,只因无缺一句话——他轻飘飘地道:“我也是第一次。”

最叫雍帝愤怒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凝眸的光充满了嘲讽,充满了嘲讽还不够,还不是对着人的。无缺望着他,看的却不是他,无缺的眸光雾蒙蒙一片,这样的小把戏蒙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雍帝。罗玄门各项密术中,有一项是控制眼眸,不叫对手看透眸光。

无缺居然对着西日皇族罗玄门的至尊使上这样的手段,如何不激怒雍帝?而当雍帝靠近他时,他还胆敢反抗,反抗的下场即当场断腕。

万福的到来暂缓了雍帝下手。万福躬身肃然道:“陛下圣明,经老奴盘查,此事只有他们三人涉嫌有疑。”

雍帝盯着无缺,后者依然无所畏惧地望着他。

万福开始解说,嫌疑何在。

九华宫乃女官和才人的宫殿,男子严禁出入,能随意进出的只有潘御医,桃夭乃潘微之的病人,他时常为她开方处药。今儿潘微之黄昏前辞别潘妃,有路经侍卫曾见他往太医院,但如何又会走到九华宫且是后门进的,便成疑问。

梁王的嫌疑比潘微之更大,始终不远离九华宫的那名隐卫,在宫门前曾与西日玄浩遇见。当时西日玄浩拂袖走了,可转头他又回来了,冷冷地对隐卫道:“滚远点儿,别叫本王回时再看到你。”隐卫不得不换了个位置匿身。在九华宫临近的宫殿,有侍卫见过梁王徘徊,并据德妃宫的侍女回报,未见梁王探望母妃。这便费思量了,而西日玄浩最后进的也是后门。

“可嫌疑最大的还是令狐卫尉。”万福沉声述说,“他到阆夕宫与小包子对了句话,此后就再无人见到过他,直到事发。”

雍帝抬高一分无缺的身子,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缺终于移了眸光,朦胧至极地投在令狐团圆身上,然后闭目。

雍帝忽然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三人怎么会一个个承认是他们所为?最先是玄浩,跟着是潘微之,最后令狐家的小子甚至在嘲笑他,只因他们都看穿了他对令狐团圆的心思。他点她一颗朱砂,那不是爱护,而是变相的诅咒。相比他对令狐团圆的宠爱,他的怨恨更多。他们是怕他更伤害她,甚至杀了她。这三人性格迥异,却对令狐团圆同时抱有一样深的情愫。

雍帝恍惚了起来,曾几何时,那女子也同时叫她身边最优秀的男人为之痴狂,这是宿命的轮回吗?她被很多人无视,但有眼力的都无法无视她的存在;她被人暗慕,可她对每一个人都若即若离;她被他以非常手段占有……这才是嘲讽,叶凤瑶的女儿以宿命安静地嘲讽他。

雍帝放开无缺,转眼看令狐团圆,她无邪的面容带着雍帝不能承受的神秘力量。

鬼神之说,雍帝并不相信,因果报应,雍帝也不太相信,可当一连串无法解释的事儿接踵而至,大杲的帝皇从中领悟到了,纵然他富有四海、权威无上,他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能扼杀无数生命,篡改无数人的命运,但他掐不断、灭不尽敌对大杲、藐视皇权的根源。

西日雍再次挨近令狐团圆,凝重地将床帷拉下。

“圈禁梁王,余者打入大牢,听候发落。”他的声音很疲倦。叶凤瑶最后是莫名其妙地投奔了南越令狐,而令狐团圆的命运可能比叶凤瑶更离奇。

南越叶氏,真的强求不了。百年前昌帝都无法杀了叶叠,百年后雍帝也无法对之草率,杀戮恰是最无能的手段。

潘微之早在雍帝的内力压迫下昏迷,这时候无缺也晕了过去,加上角落里的桃夭和床上的令狐团圆,四人都不省人事。反倒西日玄浩始终清醒着,他眼睑略垂,目光竟还停在手中的衣裳上。

雍帝转回头无声而叹,究竟是哪个犯下的,只有他们三人心里才清楚。

万福蹙眉,唤来门外的心腹宦官,将地上的人一一抱起。雍帝伫立床前,久久地凝望他的四子,却听啪嗒一声轻响,他转头,在这一刻,万福见着了他狭长凤眼激射出的精光。

跌落地上的是无缺的短笛,宦官伏身欲拾,万福抢先握到手中,递呈雍帝。陈旧寻常的短笛锁住了雍帝的目光,他只看却不接,万福随即面色沉重。令狐卫尉那夜阆夕宫殿上吹笛,他亲眼所见并不觉异常,但雍帝的神情分明在说,极不寻常。

宦官抱起地上的三人,雍帝沙哑地道:“将令狐无缺放下,退下!”

宦官依言而走。

西日玄浩回过神来,雍帝原本也要赶他走,但思索片刻后,还是由他待着了。

万福没看出笛子的异常,但在房间安静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事,不禁冷汗涔涔。

“你也想到了?”雍帝低低地问。

万福只觉手中笛子烫手。

“其实你不知道,难为你想到了。”雍帝瞥了眼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眼床上的少女,蓦地提高一度声道,“宣令狐郡公觐见!”

门外宦官刚应声,他又改口了,“不,不找他!”

西日玄浩惊愕地发现他的父皇竟笑了,笑得几近失常。

万福跟着牙痒痒地道:“老奴被他骗过去了,楚将军也被他骗过去了,了不得,确实能耐!幸而陛下发现了,不然还不知他要瞒天过海到什么时候!”

西日玄浩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雍帝重又坐到了令狐团圆床头,时而瞅瞅地上的少年,时而瞧瞧桌下的四子,最后摊开手,万福将短笛放到他手上。

雍帝抚摩着短笛,眼眸渐渐柔和起来,“玄浩啊,这事父皇必须得和你说了。”

西日玄浩不敢发问,听他慢悠悠地说下去。

“这就是叶凤瑶从地宫带走的唯一的东西。万福你不知道,却猜到了。不错,这就是那个笛仙叶叠的笛子。”

西日玄浩眼眸一闪。他们都被叶凤瑶琴师的身份迷惑了,事实上,南越叶家乐音天下的乐器并非古琴而是笛子。若非无缺掉出了笛子,若非雍帝亲口证实,谁都想不到笛仙曾用的笛子,竟是这么把破烂货。

万福点头,他正是从笛子上推测到的。

雍帝说得很慢很轻,将一段陈年旧事仔细地揭开,“南越叶家与花家乃世交,这把笛子其实是花家所有,没有花家就不可能有笛仙叶叠。花氏传授了叶叠笛艺,叶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后驰名乐界。但花叶两人到底分道扬镳,各为其主。花氏带着短笛成了大杲的重臣,花氏病故后,昌帝为了纪念他,将此笛收藏于地宫。”

西日玄浩眸光闪动,父皇的意思他已明白。

“笛子啊,当年朕也想不到,凤瑶她什么都不要,只随手带走了你。”雍帝手捧短笛,薄唇翕动,以低不可闻的音调道,“凤瑶从朕身边带走了你,到头来还是要交还回来……穆啊,你又在想什么……”

房间内一片沉默,炭火似已熄灭。

雍帝将笛子递给万福,后者轻手轻脚地塞回了无缺怀中。

雍帝起身,恢复了常态,淡漠地道:“玄浩,从此以后你大可放心,小团圆归你了。”

西日玄浩的心被揪起,他转眼看无缺,“他……”

万福再次点头。

雍帝轻声道:“他才是叶凤瑶的骨肉,他是你的兄弟,我们都被那只老狐狸给骗了。你的皇叔也合伙骗朕,教小团圆剑术不肯收无缺为弟子,可他为何又将细水送给无缺?老狐狸教出了小狐狸,无缺把细水给了小团圆,当真天衣无缝……”

西日玄浩顿时气血翻涌,他强忍住才没有再次呕血。

雍帝出门前道:“你把小团圆带回去吧,这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下面的话他无须说明,谁趁她之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叶凤瑶与他诞下的不是她,而是他。

这就是叶氏,这就是所谓因果。在他深信令狐团圆是他女儿后,在他震怒令狐团圆被伤害后,他得回了无缺。他失望了十七年,患得患失了十七年之后,叶氏偿还了他。用一个替身的女娃抵回他所受的欺骗,抵回他曾付出的所有爱恨。叶氏,该终结了。他甚至还要感谢令狐约,如若当年令狐约不隐瞒,没准他真的会杀了无缺。现在他已经想通了,诛杀灭族叶家,即意味着西日皇族的彻底溃败。

万福抱起无缺,西日玄浩凝眉望着,那个曾在南越替他坐镇桐山州府,那个曾在隆德坊前春风得意的红衣少年,原来是他的兄弟,更是他所有手足之中最厉害的一个。

无缺闭目苍白的面庞显露出他的真实年龄,清秀的五官,柔嫩的肌肤,乌黑的发丝垂下几缕,衬托一侧的耳垂还略显粉色。他其实只有十七岁,他与令狐团圆同年同月出生,他却远胜过所有的同龄人。

西日玄浩试图说服自己,那人不是他的兄弟。无奈不仅是短笛,所有迹象都表明,无缺才是雍帝与叶凤瑶之子。

西日皇族的血脉,岂是那个稀里糊涂的浑球可比拟的?叶氏生来的乐音天赋更是证明,浑球什么乐器都不会,但无缺却能用那把破笛吹奏出曲子。

他若非叶氏之子,令狐约那个老家伙会把笛子给他?他若非叶氏之子,西日迦穆如何肯传他罗玄门武技?而一把细水早已说明了一切,昌帝珍爱之剑,非西日皇族不授。

西日玄浩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九华宫的。他怀里抱着令狐团圆,心里抱着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是他的了,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今儿的事就像一场噩梦,唯一的温暖是她的体温。

他贴着她的面庞,在王府的马车内,不知对她还是对自己轻语道:“回去了。”

西日玄浩回到梁王府,早有御医先行等候。令狐海岚满面焦虑,眼见他面色煞白地抱着她的四姐,更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倒是御医沉稳地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医治殿下和郡主,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西日玄浩一眼不看海岚,领着御医走了。

平镇安慰她道:“夫人不必担忧,王爷与郡主也不是头一遭一同负伤了。眼下既然一同回府,那就无大碍了。”

海岚听得心头更堵,忍不住问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平先生可知晓一二?”

平镇摇头。

海岚恍然,低声道:“是我多事了。”一个是她有名无实的夫婿,一个是她来路不明的姐姐,可总归都是她的亲人,她无法不为他们担忧。

平镇叹道:“夫人还是不要多思,早些休息吧!”

作为梁王的心腹,平镇深知令狐家族与梁王的利害关系;作为王府的管事,平镇欣赏海岚的处世为人;但作为一个寻常人,他却为海岚感到遗憾。

他旁观得很清楚,每与令狐团圆打斗一次,梁王心中一把微妙的秤杆就倾斜一分。何况换作他是梁王,也无法不对那样的令狐团圆动心。令狐团圆从四月手底硬生生地救下了梁王,还有顾侍卫和他。自那一日起,平镇就认定了,他的主母只姓令狐。只是此令狐非彼令狐,可惜了。

宫廷里发生的事平镇不清楚,他只看结果,结果是殿下白着脸抱回了令狐团圆。如果可能,平镇希望令狐团圆此后再不离开殿下,如果那样,海岚就注定了是其姐的陪嫁。好歹还是令狐啊!

被平镇惦念的令狐团圆,安然地躺在梁王的床上。西日玄浩放下了她,问御医道:“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御医斟酌道:“陛下命我前来王府,万福公公另有交代。”

“什么?”

御医极轻地道:“公公要我问殿下一句话,殿下希望郡主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吗?”

西日玄浩一怔,随即怒道:“他怎么不把她当场震成白痴?”

御医倒退一步,跪下道:“请殿下息怒。”

西日玄浩压抑许久的愤怒尽写脸上,他本就负伤在身,一气之下竟又呕出口血。

“殿下珍重啊!”御医斗胆道,“且听在下一言,这也是公公为郡主着想。在下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公公确实一片好意。正如殿下所言,公公要将郡主变成痴儿,实在易如反掌,可公公却命在下向殿下请示。这药下不下去,什么时候下去,全凭殿下吩咐。”

西日玄浩只觉站不稳,他扶住了床沿,恶气地道:“混账东西,先给她治伤!少说废话!”

“是、是。”御医忙不迭地道。

西日玄浩缓缓地坐到了床边,拧眉看着御医医治令狐团圆。先是断骨的右手,上药后被固定于黄木条上,然后御医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

御医擦汗道:“这是临行前,潘太医替郡主煎制的。”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拿来。”

御医看着他喝了一口浓黑如墨的汤药,知道他是不肯依从万福的主意。御医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梁王不好伺候,万福公公也不好应付,这差事两边难讨好。

“殿下你的药在食盒里!”

“滚!”

西日玄浩心中清楚,御医不给他诊脉就出药,说明御医是冲着令狐团圆来的。潘怡和诊断过令狐团圆的伤势,特地为她开方出药也就罢了,没道理给他梁王开一个万能汤药。显然这御医并非雍帝所派,而是万福所遣。

赶走了御医,西日玄浩亲自给令狐团圆喂药。他一手掰开令狐团圆的嘴,一手持汤勺送药。从没伺候过人的梁王尽管仔细小心,一勺药还是一多半喂到了令狐团圆的下巴上。他呆了一呆,看着黑色的药液顺着令狐团圆的嘴角,可恶地淌过脸颊,染湿了枕巾。他放下药碗,干脆掀起枕巾,替她擦拭干净。这么一擦,小半张脸黑了,西日玄浩的脸也跟着黑了。

过了片刻,他以掌心擦拭,令狐团圆柔嫩的肌肤却叫他一触即离。西日玄浩瞬间闭目,可满脑子浮现的却是她在九华宫不设防的体态。

令狐团圆的身躯和他往日泄欲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清新淡雅,羞羞答答,又充满圣洁。她的那种美态并不激发男人的情欲,却能引动为之倾倒的憧憬。丰腴的艳妇与之相比,便是俗不可耐的蠢物。凌驾情欲之上,是所有男人对女子身体的本能向往,纯洁无瑕、娇嫩柔美的处子……

西日玄浩转过脸,喊了声,“来人!”

侍从小跑而入。

“去请令狐夫人。”

海岚步入寝室的时候,西日玄浩已立到了窗前。

“替我照料她。”他已经想明白了,他无法独自照料她,他压根儿不会伺候人。

不用他吩咐,海岚也会照顾其姐,只是海岚心事重重,喂药的动作就慢了,很慢很慢。

西日玄浩望着浓重的夜色,海岚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药,她快喂完药的时候,西日玄浩转回身,说了一句:“很难喂。”

海岚应声。为一个昏迷的人送药,确实难,何况梁王缺乏耐性。

不想他随后低语:“嘴小。”

海岚的手一个轻颤,幸而勺子里的汤药已经喂完,才没有药汁溅出。

西日玄浩再不言语,他说得够明白,甚至根本不用说。他抱她睡在他的寝室,比任何话都有用。

他伫立窗前,静静地望着属于他的令狐姐妹。现在他头脑清晰,无缺的事没完,浑球就只能待在他这儿。雍帝被令狐约摆了一道,这一次一定会彻底查清,而万福希望浑球失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幸福。

他应该高兴,浑球不是他妹子,那事儿就不叫乱伦;他又无法庆幸,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令他不得不作出一个选择。

拥有一个傻乎乎的浑球,与再次玷污她有何不同?隐瞒她真相,隐瞒一辈子吗?真能当她是傻瓜?即便她足够坚强能够承受下来,她的出生只是一个谎言……

西日玄浩薄线般的唇陡然拉直,他讨厌这样的思绪。凡事都有限度,他为她想多了,又有谁为他着想?

“你可以出去了!”最后,西日玄浩对令狐海岚冷漠地道。

潘微之醒了,他睁开眼睛,却与没睁眼一样。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沉闷而压抑,没有一丝风,只有微弱的心跳和时隐时现的呼吸声。

身为医师的潘微之清楚,他没有瞎,而是身陷幽暗的牢狱中。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心跳。他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撑到了冰硬的地面,顷刻即凉透了心。这不是大牢,没有一座牢狱的地面如此光滑细致。

潘微之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竭力平静后摸索身边的人。那人离他不远,大约三步的距离,却在黑暗里漫长无比。

潘微之摸到了那人,那是个女子。他一摸便知道不是令狐团圆,令狐团圆的手臂更修长有力。桃夭?潘微之又焦急起来,桃夭在此,那令狐团圆在哪里?

桃夭气若游丝,能活着于她委实艰难。潘微之一握她的脉,就发现她即便痊愈,也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前一阵她郁结于胸,体内气血凝滞,而此刻她的气脉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万福的那一丢就那么狠吗?潘微之察觉到了异样,在万福丢她之前,她必然身受更大的创伤。

略一思索后,潘微之出手如飞,封点了她几处重要命脉,暂保下她的性命。做完这些动作,潘微之乏力至极。他本身修为不高,又受雍帝气场影响,也需要静修调养。可他不能静下心来,指尖的伤痛牵动身心,心里的伤痛怕永远都要淌血,正如那支诡异的木签,书写了他无法接受的命运。

潘微之渐渐透不过气来,他以往恒持的稳静被搅乱,他坚守的信念粉碎于无缺的地面。原来竟是那样,竟是那样!他就像他双掌下碎裂的砖石,所谓的温润如玉,所谓的清华贵胄,在更纯粹的高贵面前渺小如齑粉。冥冥中仿佛早有定数,透过他们的名字已说明了一切。无缺,因而团圆,而他微小如尘。

黑暗里,潘微之艰难地呼吸着,在一段长长的屏息之后,他突然察觉到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的呼吸匪夷所思的古怪,仿佛能静止很长的时间,而后轻微地一吐一吸,修炼的心法显然与众不同。潘微之勉强爬了过去,当他摸到那一张熟悉的脸后,他的心沉静了下来——无缺。

潘微之仰望并不能见的苍穹,幻见繁星,执念悄然瓦解。无论无缺还是团圆或他微之,都按着各自的轨道行走于天地之间。他既已抉择,就该完满,他既已越轨,便应承担,尽他所有竭力填满补缺。非命,乃他自择,至于结局,随它去。

于是,他轻拍无缺肩膀,低声唤:“无缺,醒来!醒来,无缺!”

无缺呻吟一声,悠然醒转。他一苏醒,黑暗便有了光亮,一道昏黄的光线斜射而入,幽幽地打照在两人身上。潘微之定睛一望,却是无数道暗黄的光芒四处闪烁,古朴典雅的地宫被一片夜明珠照亮,充斥传奇般的绚烂魅力。

破晓时分,西日玄浩依然茕茕独立于窗下。天光一亮,梁王的狭长丹凤眼倾斜,“滚出来!”

四条身影鬼魅般出现于寝室里,四月沉声问:“殿下何时发现的?”

西日玄浩并不答他,反问道:“你们从宫外一直追到王府?”

四月应声。

西日玄浩自然不会与他们说九华宫的事,他冷漠地又问:“你们打算跟随她到何时?”

四月默然,一团答:“到不能时。”

“楚长卿会允许吗?”西日玄浩冷笑,“你们的心已经向着她了,不怕回到‘七月’就被雪藏吗?”

一团正色道:“即便前途叵测,但殿下不一样把郡主抱了回来?”

西日玄浩蹙眉。

四月斥道:“放肆。”

一团垂首。

四月恭敬地问梁王,道:“宫中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无缺公子没有一并回来?”

西日玄浩沉默,四人面色便难看起来。

日光斜射入窗户,冷面的梁王终于开口,“本王被圈禁的旨意一会儿就到,你们想走趁早。不想走,就放明白点儿,床上那家伙是本王的侍妾了。”

四人震惊,面面相觑。从明远郡主沦为梁王侍妾?既然梁王抱回了她,为何不立为王妃?

西日玄浩没有解释。他能为海岚讨要一个侧妃的名分,浑球却难办。从无缺掉落笛子的那一刻起,浑球也就从高高在上的郡主跌落进万丈深渊。他的父皇嘴上说她是个讨喜的孩子,心里却已竖起屏障,若非看在他的面上将她赐给了他,不然她的命运堪忧。欺君之罪虽出无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雍帝不会想再见到她。

“殿下,这究竟何故?”

西日玄浩薄凉的唇吐出更令人惊骇的话语,“本王的宠幸她竟敢忤逆,这就是下场!”

万福掀开了遮掩夜明珠的幕布,似笑非笑地站在黑曜石铺就的地宫地面上。

“两位公子醒了?是该醒了,外头天都亮了。”

无缺靠在潘微之身前,斜眼看万福,后者平常无奇的面容在一众夜明珠的照耀下,竟也丰神俊逸,可惜是位宦官。

“公公,这是……”潘微之打量着四周。

万福笑道:“这儿就是我大杲最神秘的所在,盛京地宫。”

“我妹子呢?”

“她很好,你放心,梁王殿下不会亏待她的。”万福忽然转了语气,阴柔地道,“你们就死心吧!梁王殿下无论想要什么,陛下都会给的。”

无缺拧眉,但闻潘微之道:“那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令狐卫尉无干,还请公公明察。”他的眉头就此锁紧。

万福瞟着潘微之笑问:“小潘御医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他又转回目光,柔和地凝视无缺道:“你们哪,一个个抢着顶罪,年轻人啊,就是无畏,可你们要清楚,你们不单是一个人,你们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这罪有那么好顶吗?何况现今郡主已经躺到了梁王床上,你们还抢什么呢?”

潘微之一怔。

无缺冷冷地问:“那请教公公,把我们送入地宫,意欲何为?”

万福微笑地答:“当然是请两位公子一睹地宫景致喽!”随着他的手再次一扬,又一片幕布飘落,更多的夜明珠闪耀了起来。

在这一片幕布后,众多夜明珠衬托的却是一幕惊悚的画面——一排整齐狰狞的刑具,反射出暗红的血光。

万福凝视那些式样可怕的刑具,轻声地问:“很漂亮吧?”

潘微之倒吸一口冷气,一排刑具他竟一个不识,可以想象它们有多么可怖。他忽然感觉到身前的无缺颤抖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无缺的双腕骨折,双手呈现扭曲的姿态,比起那些刑具更叫他触目惊心。

“很多年前,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经受了这些刑具。”万福仿佛在叹息,“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很不可思议,女人的忍受力真叫人敬畏。”

无缺的气息急促了起来,万福走到刑具前,依次抚过。

“这叫刷子。”他摸着一块铁板上密密麻麻竖起的铁钉,低声道,“蘸了特制的水后,在人的肌肤上像梳头一样那么一刷,皮肤就裂出百条血口。”

潘微之毛骨悚然,他勉强扶住无缺,后者已颤抖不休。

“这是种砂。”万福掂着“刷子”旁挂着的袋子,黯然道,“在破开的皮肤下埋下一颗颗细小的铁砂,等肌肤愈合后只要轻轻一抚,就会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你究竟想说什么?”无缺忍不住喝问。

万福似抹了抹眼角,平声道:“当年老奴也在场,两位公子可能不信,老奴这样的人看了也会落泪。”

无缺从潘微之双臂中奋力挣脱,提高一度音道:“少说废话!”潘微之惊骇于他的反常,他不是畏惧而是在愤怒。

万福垂首道:“在最后一道刑具上,那女人终于开口了。”

无缺喘息着弯下腰,潘微之在他身后再次支撑起他。

“女人说,陛下,我有了你的孩子。她若再不开口,那道刑具之后,她就会失去她的孩子。”

潘微之扶着无缺的双肩,看到他的泪水打湿了地面。

“无缺公子,老奴可否尊称你一声,西日无缺?”

潘微之的心跳似已停止。

“陛下知道你恨他,所以再三思量,还是与你说出事实,不与你兜圈子。你娘亲欺瞒了陛下,你也欺瞒了陛下,但这不能怪你们,可当陛下想明白的时候已然太迟。现在陛下追悔莫及,却无颜见你……”

潘微之手中的少年在万福絮叨的话语中缓缓地抬起头来,阴沉地道:“把团圆还给我,不然就永远没有西日无缺!”

万福的微笑深藏在垂睑之下,一如雍帝所料,叶凤瑶亲生之子在目睹那些刑具之后,无法不现原形。又如雍帝所言,团圆在手,无缺到手。永远不给他团圆,他就永远得追着了。十七年的相守,可抵过所有的家仇世恨。

令狐团圆很想睡,所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漫无边际又稀奇古怪的梦。

在梦中,天是暗红的,不见日头,地是褐黄的,龟裂出阡陌万道。她化身为小鸟,扑腾着稚嫩的翅膀,飞行于干涸荒漠的上空。她飞着飞着,越飞越累,她放缓了扇动翅膀,才发现即便她不扇翅膀,也有风托着她继续前行。

声响渐渐从身后传来,厚重而沉闷如同战鼓,她回头,风卷狂沙的奇景惊得她极速向前。她乘着风浪向前冲,划过的轨迹竟将天地一分为二。轰响猛炸的风啸之中,一轮日头挂到了天边,霞蔚流长像极了某人的眼睛。红日倾斜,似有泪滴落下,泪携白光直下,那泪打湿枯黄的地面,神话般浇灌出一株小苗,小苗瞬间拔地,蹿上天空。

苍茫的黄浪颠覆地表,她拼命往前飞,单枝向天的树苗疯狂滋长,红日张开血口取代狂沙,朝她滚滚而来。眼见她就将被日头吞噬,那树苗却化为一片绿叶,仿佛一叶扁舟托她继续前行。红日扭曲变成饕餮的模样,饕餮号啕却发不出一声啼哭,她坐在绿舟上回首,丹凤狭长的眼中密布纠缠的浅色细条。

脱离枝条的叶子长出了嘴,绿舟露出了两排锋利的牙齿,她听到了叶子的天籁。她猛地足点叶面,弹身飞越,再次翱翔于天地之间。绿舟追逐着她,在追逐与被追逐中,荒漠变为桑田,她的羽翼丰满,成长为一只青鸟。翠绿是她的衣裳,葱青是她强有力的翅膀。她扇动着翅膀,拉回了天地的分界。

很累很辛苦,但是她不能停止也不愿停止,身体仿佛热了,体内的热血在沸腾,沸腾到极点,就烧了起来。头疼,头疼欲裂,尖锐的刺痛感惊醒了她,恍惚中,她看到了梦中那一双狭长流彩的眼睛,一人凑近她脸庞,喃喃道:“原来是知道疼的……”

“水……”她嘶叫。

比刺痛更叫她震惊的是,一个吻突然而至,清水灌入她喉间仿似洪水奔袭。一片清凉后,她睁大了双眼,看着那副熟悉的俊颜由模糊变得清晰。西日玄浩面无表情,长发披散于玄衣上,玄衣散开的精绣衣襟散发出他独有的风韵情致。

她咽下他喂来的水,咕咚一声,然后她蹙眉,浑身不舒服也就罢了,为何左耳又热又疼?她摸了一把,耳垂上竟多出了一枚耳钉。

“我说过,你出嫁我便送你一副耳环,我只钉了你一个,你就醒了,还有一个,来!”西日玄浩望着她的耳垂,当日在阆夕宫他捏来揉去就上了心,眼下终于得偿所愿,钉了她!只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缩回手,见到指头上一点嫣红血珠儿。

“等等!”令狐团圆觉得头脑一团,她抬手架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上赫然捏着一枚流光溢彩的蓝宝石耳钉。他就是以这样的耳钉钉穿了她的耳垂?而她流下了一滴血?

西日玄浩瞟了她一眼,病中且正在发烧的令狐团圆双颊绯红,比起往日傻兮兮的样子,添了一分少见的楚楚动人。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含住了那染血的指尖。

令狐团圆猛地抽手,梁王怎么神经兮兮的?她头晕神昏,却也知道事情不对劲。

西日玄浩低声问:“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令狐团圆点头,“你跟我爹还有很多人说,叫我爹把我看紧了,你不能保证下次见到我,不杀我而后快!”

西日玄浩错愕,这是他在桐山城州府说的话。他突然将她从床上拉起,抓着她的肩头问:“你吃过什么东西?不,你脑子进水了?”

她一手推他,虚弱的她推不动,便着急嚷道:“你才脑子进水了,一见我就又打又杀,要不就连骂带训的,今儿又不知发什么神经,给我穿耳洞还占我便宜!”

西日玄浩惊诧地望着她,她见他没了动作,也安静下来,两人互瞪。

“令狐团圆……”过了很久,西日玄浩沉声问,“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记牢了。”

她依然瞪着他。

“你失忆了!”

她一呆。

西日玄浩满腔苦涩,他没有听从万福的建议,更小心提防了汤药,什么药他都先吃一口再喂给她,可她还是失忆了。

“你在说什么笑话?”她的声音似走调。

西日玄浩深吸一口气,徐徐地道:“昨儿我们俩在宫里犯下了淫秽之罪,被陛下囚禁王府……”

“你说什么?”她瞠目结舌,“我和你?”

西日玄浩沉下了声,“是啊,你已是我的人了,我可以给你穿耳洞,也可以把你钉在墓碑上!”

令狐团圆怔怔地望着他,难以置信。

潘微之终于明了,他被一并打入地宫是为了医治无缺。万福留下医药箱,锁了他们所在的密室,说是雍帝需要考虑一段时日,顺便也请无缺仔细思量。

无缺倚着搁置明珠的架子,任由他为他上药,固定断腕。若非无缺的胸口隐隐起伏,潘微之真以为他成了半死人。从万福离开后,无缺一直没有丝毫动作,更没有说话,他垂睑的样子叫潘微之难受。从来没见过优渥公子黯然神伤,优渥公子一向都是红衣招摇、满面春风的。

但这仅是潘微之的主观臆想,他为桃夭针灸完毕后,无缺极低地笑了一笑。潘微之一惊,转回头却看不清无缺低垂的眸光。

潘微之挨近无缺,后者突然开口,“微之,机会是要自己把握的。你骗得过任何人,却骗不过我。”

潘微之手中的金针散落。

无缺缓缓抬首,眸色远山般朦胧,“为了谁,你甘愿抛弃潘家权掌,为了谁,你毅然改换门庭选择了医路,又为了谁,你绝口不提、守口如瓶?”

“无缺,你别和我说笑……”

无缺果断地截断了他的话,问出了最尖锐的话题,“什么签能叫你愤然折了,什么事儿能令你低眉赴死?”

潘微之默然。

无缺凝望他,最后却轻声叹道:“是我对不起你。”

潘微之颤抖了一下,又迅速平复下来。纵然无缺聪明绝顶,但有些事只要他咬紧牙关,就没有人知道。

“现在你听我的,先治好自己。”潘微之越来越清楚他的路。吾宁爱与憎,乃微尘。他拾起了金针。

雍帝没有早朝,他倚在昌华别院的软榻上,瞧着万福从地宫归来。万福躬身,无言地说明了一切。雍帝长长地吁了一声,“朕与你还是被他给骗了。”

万福一愣,“无缺公子已经认了,老奴看得分明。”

然而雍帝摆了摆手,万福的修为卓绝,可琢磨人的心思远不及雍帝。但闻大杲的帝皇轻声道:“无缺师从梨迦穆,所学罗玄门庞杂,既然他精通术眼,必然也熟谙龟息术,就是朕想到得晚了些。”

万福惊诧,“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他竟在我们眼皮底……”

雍帝颔首,“他是故意的!”

万福老脸拉长。无缺根本就没有昏迷,他以龟息术把雍帝与万福、梁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掉出笛子,只为转移雍帝对令狐团圆的注意力,他生怕令狐团圆再遭不测,他不敢任由九华宫的事态发展下去,他更不信雍帝。

雍帝赞道:“不愧为叶氏之子、朕的儿子。”

“陛下!”万福一点儿都不欣赏,甚至想想就头大。无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雍帝多出这么一位皇子,以后还不天下大乱?

雍帝自然明白万福的心思,他低低地道:“万福,你难道不觉得吗?他已然变相地认了,他承认他身上流淌的是西日皇族的血。以他的性子,定然前前后后都理顺了想通了,不然绝不会作出那样的决定。”

万福的心更沉,雍帝对无缺的欣赏不加掩饰,但雍帝喜欢的人事往往是危险的,更有一些叫他提心吊胆。万福再次想到了阆夕宫顶上的四人,这一次他确信他对风水的研究是可信的,那四人就是大杲未来的前景——北水南火,一双皇子。

西日玄浩松开手,但见她双目一闭,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他不禁大惊失色。

“来人!”

令狐团圆躺在床上,低低地道:“别嚷,让我再睡一会儿……”

西日玄浩的面色又难看起来。死浑球,都到这份上了,还不叫人安生!

他想提她起来,钉上另一只耳钉,可瞅着她异常红艳的面色,终究怨恨地忍住了。

“殿下!”侍卫门外请示。

他沉声道:“找平镇,去请潘太医。”

雍帝的旨意已然颁下,西日玄浩得与令狐团圆在王府里待上整整一个春季。四月四人不肯离去,也一同被禁锢在府中。一队御林军驻扎进梁王府,领队的是个矮胖的军官,总是笑哈哈的胖子正是盛京最著名的飞云骑尉、人称“滚刀肉”的田守正。

平镇与两位御林侍卫请回了潘老太医,一去一回,田胖子笑了两次。平镇看得碍眼,但他也没有贴己话与潘怡和说,顾侍卫那儿得来的宫中消息早就震慑了众人。阆夕宫一夜被铲平,才解冻的阆风湖湖水染红了一大片。言路闭塞的梁王幕僚,只能隐约从潘怡和面上猜测,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改变了明远郡主的命运,也影响了他的主子。

潘怡和忧心忡忡地再次替令狐团圆诊病,听梁王说她失忆后,老太医沉吟道:“她不该失忆,更不该这么早醒来!”

西日玄浩一呆,难道因为他穿了她的耳垂,才导致她过早苏醒吗?

“老夫曾言,她醒来只怕承受不起。”潘怡和惋惜地道,“她如此早醒来,醒得越早修为损失得越厉害,怕是往后……只能做个寻常人了。”

西日玄浩的心顿时揪起,祸不单行,浑球的一身修为丧失?

“能治吗?”

潘怡和摇头道:“毒走全身,深入肌体,已要纠缠半生,她若自然苏醒,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修为到此为止。可偏偏她醒得如此之早,提前结束了肌体自愈!”

“你怎么了,殿下?”潘怡和忽然发觉梁王不对劲。

西日玄浩握紧了掌心另一枚耳钉,压着声道:“我没事。”

潘怡和又为他诊脉开方,几次老太医都想启齿相问,却次次都吞了回去。潘微之与无缺被暂扣宫廷,梁王与令狐团圆被软禁,这一切都始发于九华宫的那一幕。

潘怡和离去前叹道:“她捡回一条小命已是不易,殿下往后多多体恤吧!”

西日玄浩道:“本王自有分寸。”

老太医走远后,西日玄浩方才缓缓地坐到了床头,他凝视令狐团圆半晌,轻轻撩起自己一侧的长发,将另一枚耳钉穿透了自己的耳垂。

午后的春光明媚在房外,未撤的炭火熏暖寝室。海岚亲自端着茶点,轻手轻脚地踏入,而后僵立于门前。

西日玄浩坐于床畔,上半身伏在床上,他披散的长发半掩侧面,仿佛在令狐团圆身旁睡了很久。海岚默望片刻,搁下茶点,悄然退去。西日玄浩隐在长发后的凤眼闪过一道微光。

令狐团圆不舒坦地又睡着了,并非床不够软,枕被不够舒适,也不因房内有梁王陪伴,而是她本身的难受。这一次她没有做梦,但随着热度的消去她开始发寒,阴寒从脚底心钻起,不知什么时候她在被中蜷缩成团,更不知什么时候她浑身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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