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道光朝前期有一位军机大臣叫做曹振镛(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位谥号文正的磕头军机),人聪明,办事极其谨慎。此公二十七岁中进士点翰林,至八十岁告老还乡,当官时间长达五十二年。有清一带若以当官时间论怕是没人能超过这位政坛“常青树”了。
曹文正公一生没有其他长处,唯一的长处是一生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少说活、多磕头”是他的座右铭。这样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奴才型官员居然仕途如一马平川,一江春水,步步高升,无灾无难,由此可见清王朝吏治之无能。
既然无功按说就不会升官太快,也担当不了大任,可此公善于取巧。在嘉庆皇帝逝世后,朝廷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托津、戴均元等几位军机大臣草拟遗诏,其中说到乾隆皇帝生在热河避暑山庄。这份遗诏颁布后,文武百官(包括道光皇帝)都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偏偏让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挑出了一个“小毛病”:乾隆不是生在避暑山庄,而是生在雍和宫。
乾隆是道光的祖父,竟然把祖父的出生地都搞错了,这还了得!所以,道光龙颜大怒,很快就将这几个军机大臣赶出军机处,并命曹振镛在军机处行走。三个月后,曹振镛又交上了红运,荣任军机处领班,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若到此为止虽然无功倒也无大过,可他不想出个搞垮“大清”的主意誓不罢休。他见道光皇帝每天看不完奏章,苦不堪言,就“为君分忧”,出个歪门邪道的馊主意说:“皇上无需遍阅奏章,只要择奏章小错加以谴责,臣下就震于圣明,以为明察秋毫,再也不敢恣意肆言。”道光皇帝居然言听计从,开创了不计看要点、专挑小错的恶劣风气。
曾有人评论说:曹振镛琐鄙无能,养成了道光一朝政治风气之柔糜泄沓,所以他实际上是道光帝的罪人。在他所养成的风气下,官吏以不负责任之圆滑弥缝为做官之能事,不但有用的人才因之而销磨殆尽,国事亦因之而不堪闻问。
比他稍晚一些的道光朝另一位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也是滥人一个,但穆彰阿至少还能在主持会试的时候发现曾国藩这样人才,并着力提携。而曹振镛一生曾三次充当学政,四次主持乡试,学问按说也是不错,但他挑选人才的标准却是一看字写得好坏,二看八股文做得是否滴水不漏。至于文章里有没有治国安邦的“真知灼见”,那倒是无关紧要。由此不知耽误了多少有真才实学的士子。
数落完曹振镛就要说兆华这改革的第三件事了,那就是通过痛批死人,达到挽救活人的目的。以曹振镛为靶子,展开朝政的整风运动,以扭转官员害怕因小事得咎的思维方式。
“前日太仆寺少卿徐继畲奏对时说道,道光朝各直省州县有莅任不及一年,而罚俸至数年十数年者,左牵右掣,动辄得咎。且议处愈增愈密,规避亦愈出愈奇,彼此相遁,上下相诡。此情况属实吗?”
兆华此言一出,大家的脑子都开始飞快的转起来。不过对于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以揣摩圣意为能事的“人精”们来说,兆华的心思太显而易见了。
在大臣们看来,以前的咸丰帝奕詝和道光一样喜欢因小事罪人,可自打兆华大朝之上为广林、惠丰等几位因小事得咎的大臣平反,大家就认定曾国藩的奏折让皇上回头是岸了,现在又把老子道光拿出来批判,明显就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举动。
而且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前两件事虽美其名曰和大臣商量,其实这皇上心里早有定论,只是走走形式。那么这第三件事亦当如此,不过是借着徐继畲的口先说出来罢了。想到这里大家便纷纷开始出班启奏,把道光朝的专挑小错的恶劣风气大肆渲染一番。
矛头最初是指向吏部,可吏部是丫鬟那钥匙不做主,这谁都知道,可是若直接说道光帝的不是,那也不行。
就在此时磕头军机曹文正公终于被提溜出来。
“左副都御史臣苏廷魁启禀皇上,臣闻前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曹振镛曾向宣宗成皇帝进言说让皇上无需遍阅奏章,只要择奏章小错加以谴责,臣下就震于圣明,而不敢恣意肆言。道光朝不计看要点、专挑小错的恶劣风气实由此肇始也。”刚刚被兆华提拔上来的“诤臣”苏廷魁一语中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兆华心里暗暗叫好。“朕于‘磕头军机’曹文正公也略有所闻。此公琐鄙无能,养成了道光一朝政治风气之柔糜泄沓,不但有用的人才因之而销磨殆尽,国事亦因之而不堪闻问。”兆华语重心长的说道。
下面的大小臣工们一看皇上连“国事亦因之而不堪闻问”的狠话都放出来了,就知道一定是要拿这位‘磕头军机’给道光当替罪羊了,于是纷纷开打落水狗。
“臣在担任内阁中书时曾听说民间有首诗是专门讽喻曹振镛的,诗的名字叫《一剪梅》。其中有两句是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见习军机大臣、工部侍郎彭蕴章把民间的讽喻都翻了出来。
“哈哈……”兆华朗声大笑起来,底下臣工们听后也无不戏笑一番。片刻,兆华说道:“曹振镛以磕头军机的名声死后得谥文正,实在是皇考识人失察。朕既然锐意革新前朝恶习,就要先诛罪魁。曹振镛虽然已死,但其罪委实难脱。这样一个罪人如果还能得谥文正的话,那又将本朝刘文正公和朱文正公置于何处(注一)。”
“祁大学士,你觉得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兆华转向祁俊藻问道。
“此事本朝尚无先例,恕臣不敢妄言。”祁俊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若是给活人定罪倒也好说,可给死人定罪朕也不好即刻做出决断。此事就着军机处和礼部、刑部会商,文正之谥一定要夺,其他责罚议后来报。”
兆华之所以让各部会商,并非自己真的拿不定主意。曹振镛家族是徽州有名的盐商,加上曹做了五十二年的官,门生故吏满天下。即便他本人不爱财,只怕一年到头的冰炭敬没个十万两也有八万两。如果兆华在朝堂上以“多磕头,少说话”的罪名查抄一个死人的家产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的。况且兆华贵为天子在大臣们面前一定要摆出一副“重义轻利”的样子,否则必被御史言官和天下士子所轻。
以曹家在朝中的关系,一定能弄明白用什么手段能为其先人洗脱罪名,而这才是兆华真正的目的所在。
“此外你们都想一想前朝因琐碎小事得咎的官员还有那些尚未重新启用。”兆华继续说道。片刻有人开始说话了。
“户部尚书臣孙瑞珍启奏皇上,臣尝闻前兵部侍郎戴熙素有才学,品性高洁,前番丁忧之后,如今仍闲赋在家中,微臣保举此人入朝任事,望皇上明察。”
“准奏。孙部堂向来以善于识人闻于朝野,宣戴熙来京陛见,朕要亲自试试他的才能。”
……
“内阁学士,户部侍郎臣肃顺启奏陛下,前步军统领文庆因薛执中一案(注二)被罢,现此案业已查明,文庆虽有错,但罪不及此。微臣恳请皇上能重新启用文庆。”
“文庆之错,朕心中有数。既然有肃顺保荐,朕且看在文庆办理昌陵(嘉庆帝陵墓)工程用心的份上,就官复原职吧。”文庆虽然也算是因小事得咎,但治他罪的不是道光而是咸丰。肃顺之所以敢趁着这个时候为文庆说话,是因为兆华已经在私下和端华他们聊天的时候提到有心把文庆调回来,重新接掌内务府。
文庆是满洲翰林,学问算不上好,但满人中有文化的不多,与其用没文化的倒不如用有文化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文庆和肃顺一样,对汉人毫无成见。他和胡林翼曾经共同主考江南乡试,也就是在这次乡试时,两人因为给考生开后门而遭弹劾,文庆直接被罢免(很快被重新启用,在道光眼里随便一个满洲翰林都是宝贝),胡林翼则因为只是副主考的缘故被降一级用。
也正是在那次乡试期间,文庆了解到胡林翼的才华。在太平天国初期,文庆以胡林翼在安顺剿匪有功多次向咸丰皇帝推荐,之后胡被授予军政大权,担任九省通衢湖北省的巡抚之职。后来若非死得早必将和曾国藩一起立下剿灭太平天国的首功。
文庆和胡林翼因科场舞弊而相识相知,胡林翼因文庆的推荐而成就中兴名臣的伟业,这虽算不得美谈佳话却称得上一段饶有趣味的传奇。
注一:刘文正指的是乾隆朝大学士刘统勋(刘墉之父),以秉公无私、善于治河著称。朱文正指嘉庆老师朱珪,此公两袖清风、勇于任事,曾在乾隆末年两广总督任上查禁鸦片,并捐白银两万两建造战船用以进剿夷寇。
注二:《清史稿》记载:薛执中者,甘肃河州人,以符咒惑众。至京师,藉术医病,朝贵多与往来。遂妄议时政,谈休咎,行踪诡秘……文庆曾延治病,文宗斥其身为步军统领,不能立时捕究,有乖职守,褫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