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
-太宰治《人间失格》
乌鸦在楼房上筑巢,蜘蛛在电线上结网,马路上生出青苔,空地上长满荒草,废弃的邮筒上落满灰尘,里面又是谁书写的无奈和悲伤?一座寂寞的城市能容纳多少往事?
我在从广东回辽宁的绿皮火车上,二十九个小时,硬座。除了看着窗外的高楼田野听着同车人的谈论吵闹,我最常做的事儿就是去两个车厢的连接处去吸烟。
那里蜷缩着一个男的,野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树皮一样粗糙的脸,可能因为本来就黑也可能是好久没洗,皮肤像煤炭一样。他靠在车厢的一侧,身边是一个装化肥的那种编织袋,里面放着一些衣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只有一次大约是凌晨,在全车人的鼾声中,他坐在那里,眼神黯淡。
我递给他一支烟。
每一个流浪汉都有着他们的故事。他才二十三,比我小两岁,但是他要养两个家庭。他老家是甘肃那边的,来广东打工,现在要去黑龙江,那边他有个工友帮他找了个还算安稳的差事,包吃住去工地盖楼。他的尼龙袋子里只有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喝水的塑料瓶,那就是伴随他流浪的家。
他二十岁就结婚了,婚后六个月妻子得上了尿毒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好,只知道如果想延续妻子的生命要花很多很多钱。所有人都劝他放弃,但他不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爱的人死去,而他却无能为力,妻子已经怀孕了,为了看病打掉了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了。
他挨家挨户的借钱,可是能借的已经借遍了,也没有人愿意借他,因为都知道他还不上,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得了那种病就相当于宣判了死刑。他发疯了一般,给医生下跪磕头,磕得鲜血淋漓,他去庙里上香希望菩萨保佑。
可是菩萨都是闭着眼的,看不见人间疾苦。
最后他妻子还是走了,他摸着她的棺木,冰冷而坚硬。
“下辈子别投胎做人了,做一个树,一朵花,或者一朵云,这样至少不用挨饿,不用受苦。”他说到。
他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出门打工,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哪里挣钱去哪里,那些繁华的城市都留下过他的身影,但是繁华是属于城市的,留给他的只有贫穷和艰难。每个月挣的钱80%都要拿去还债,剩下的20%留着赡养两家四个老人。他的生活费几乎为零。
他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很轻松,但眼里却总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我问他为什么要赡养亡妻的父母,他只说了一句“毕竟我也叫了他们六个月的爹妈呀。”
“还年轻,咬咬牙就过去了,苦点儿就苦点儿吧。”他说到。他好像永远不会悲伤,或许已经没有悲伤可以挥霍了,悲伤是最没用的东西,哭之后穷还是穷,饿还是饿。
男人是不能懦弱的动物。
我以吃不了为由,把我吃剩下的面包给了他,我不敢给他新的,怕他不收。我尊敬他,我也想帮他,但是我也没有能力。
我被上班工厂开除了,这次回家是帮父亲秋收,然后安顿几天,再谋出路。
我的左眼被车间机器里飞出的齿轮打到了,疼的厉害,我以为我瞎了,还好缓了半个小时它重新睁开了,只是现在看东西还是通红的。
机器坏了,工厂生产延误,老板自然不能留我,至于我的眼睛是由于我自身的操作失误伤到的,不在公司赔偿范围之内。毕竟比起一个穷困潦倒的员工,老板看重的永远是员工们给他生产的利益。
我中专毕业在广东打拼七年了,都是只有过年才回家。我曾幻想过挣好多钱,给父母买个像样的房子。但到头来自己独立的活着都很难。
生活啊,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列车继续行使着,地球依旧旋转着,不管发生什么,日子还得过。
我下车的时候,他还在睡觉,身体蜷成一团枕着他的编织袋,胡子拉碴的。但他的嘴角,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也许是梦到他妻子了吧,我这么想着。
我走出了站台,挤过那些乞讨的老人,哭闹的孩子,卖东西的商贩和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坐上了返程的大巴。
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了生我的那个小村子,而我的父亲早就在等我了。
我把行李放在他的电三轮后面,心里沉沉的。一年多没回家,爸的头发都白了。
“眼睛怎么通红的?”
“哦,回来的时候刮风迷到眼睛了。”我不敢说出事情,怕父母担心。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回到了家。那间亲切而又陌生的平房,院子里养着几只母鸡,烟囱正呼呼的喘着炊烟,像是在欢迎我。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给爸买的烟斗和给妈买的衣服。他俩责怪我乱花钱,说家里啥都不缺,还不如多攒点钱,以后买房子,娶媳妇。嘴上虽然说着,但妈还是穿上了新衣服,爸把烟斗锁在柜子里,像个宝贝一样。
妈忙着给我煮面条,放了两个鸡蛋,我问她为什么加蛋。
“今天你过生日。”
哪怕我忘了,妈妈还一直记得,我的二十五岁生日,我糟糕了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