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大家全都眼泪汪汪，有的甚至哭成了泪人儿。
俺虽说也很难过，却不得不强装笑脸，对孩儿们说些宽慰的话，又把芭将军唤过来，说想听他外甥做上一首诗。
芭将军擦擦眼泪说：”那就请大王出题吧。”
”随便随便，”俺说。
“此情此景如烟往事胡思乱想瞎琢磨，怎么着都成啊；只要不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或是甚么’相见时难别亦难’就好。”
”大王敬请放心，末将这小外甥信口胡诌的歪诗虽说登不了大雅之堂，但从不拾人牙慧，别人写的诗他一句都不用！”
芭将军语调低沉，却难掩骄傲之色。
”那可不见得，”俺说，”有一回他就把别人写的诗改了改呈给俺——
日照香炉依稀生紫烟，遥看瀑布仿佛挂前川；飞流直下大概三千尺，疑是银河八成落九天。
还别说，经他这么一改倒是比原诗更合理些：日照香炉——你怎知生的不是黑烟蓝烟白烟绿烟，单单是紫烟哩？！”
听俺这一夸奖，芭将军破涕为笑，赶紧唤他外甥过来，在周遭一片哭声里，这舅甥俩也是泪流满面。
“莫哭莫哭，俺可不想带着你们的眼泪去远行哟！”俺噙着泪花笑笑说。
”小毛子，大王就要动身了，你做首快活点儿的诗教大王高兴高兴！”芭将军吩咐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在身边几员爱将中，芭将军跟俺感情最深。有一次为了救俺，他被熊瞎子一巴掌打瞎了左眼，自此人称”独目芭”，在满山猴众心里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小毛子抹了把眼泪，肩头耸动着抽嗒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见舅如见娘，大王要远航，相对齐下泪——三行！”
俺听罢果然笑了，伸手摸了摸他那聪明的小脑壳，鼓励他把这种”三句半”的诗风发扬光大。
俺冲大家挥挥手，飞身跳上竹筏，待芭将军把缆绳一解，便摇橹驶出了平静的水坞，借着风力直朝茫茫大海而去。
驶出老远，仍能听见身后那一片带着哭腔的凄厉叫喊。
俺强忍泪水，始终不敢回头，直摇到日落西山夜幕将垂才停下来。
俺摊开四肢平躺在筏子上，任泪水奔涌而出，跟海水混合在一起。
俺虽是个天生地产的石猴，可同样具有常人的七情六欲，有些方面甚至更强烈。
这在“三打白骨精”的时候体现得很明显——
现在回想起来已很难描述当时的心情，反正留恋有之、悲痛有之、恐惧有之、兴奋有之，但绝无”后悔”二字！
此次既然俺决意要出海学艺，哪怕困难再大、甚至葬身海底都绝不会半途而废，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
只是故土难离，花果山毕竟是生俺养俺的地方，跟孩儿们在一起爬树摘果跳涧戏水，连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都有无穷的乐趣。
他们簇拥着俺，尊俺一声”大王”，俺有的是尊严与底气。
可如今俺孤零零一个人飘荡在大海上，耳旁风声呼啸，空中白云飞驰，身下波翻浪涌，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被冥冥之中的命运牵引着慢慢飘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夕阳落下去，星星升上天空，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风吹浪打推着俺向前、向前——
一只昼伏夜出的海鸟，拍着翅膀悄悄溜过来……大概它以为俺是个死人吧，直到俺冲它大吼一声，它才惊慌失措地遁向夜空。
俺一骨碌身坐起来，然后趴在竹筏上开始呕吐，直吐得翻肠倒肚失魂落魄，最后实在没啥吐的了，干张着嘴”呼哧呼哧”净剩喘气了。
晕船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大海上晕船，如果这次不是为了冒险，俺只怕一辈子都不会遭这种罪。
俺吐出去的东西引来了鱼儿，它们挤在竹筏两侧抢食，浪花飞溅中不时“泼刺”一声蹦出水面，在星光下画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弧。
当时俺并没有捉鱼吃的打算，因为筏子上还系着好几篓鲜嫩多汁的果子呢。
要依着马流元帅的意思，他们摘来的果子统统都要运到筏子上，可那数量实在太大了，俺只挑了几篓带在身边。
当然椰酒必不可少，不仅解渴还能壮胆，据说饮酒可除相思之苦，要俺说纯属扯淡！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倒更靠谱些。
老寿星亲手用芭蕉叶做成的帆兜满了风，小筏子在浪头拍打声中直驶向前。
这做帆的手段，正是他跟人类学来的，虽然他从不愿多说，可俺看得出来他跟人类必有相当的渊源。
要知道早在俺出生之前，他就已经在花果山上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堪称是俺的启蒙老师。
若是没有他的鼓动指引，俺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这次出海寻仙之旅，日后也不会和人类走得那样近。
世上更不会出现”孙悟空”这个名字！
菩提祖师是俺的再造恩师不假，可俺头一个要感谢的却是老寿星，因为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俺吐得七荤八素一塌糊涂，浑身上下又酸又痛如同散了架，脑袋也是昏昏沉沉提不起一点精神。
无奈之下，俺只得又躺回原处，头枕着波涛睡了一觉。
在俺跟菩提祖师学艺期间，他曾向俺独自展示过他平日收藏的重器法宝，其中有一颗紫色水晶球引起了俺的注意。
据祖师讲，这颗小小的水晶球可映射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端的奇妙无比。
俺央求老祖师把俺当年在海上的那一段显示出来——并非仅仅出于好奇，也有一种向他老人家邀功讨巧的心思在里边。
老祖师冲俺微微一笑，随之念动真言，将手中的拂尘朝水晶球轻轻一扫，叱声“开——”
那小球立刻华光四射，陀螺般旋转起来，等停下时一片带着腥咸气味的蓝盈盈的大海赫然出现在眼前！
俺看见自己头戴柳条编成的遮阳帽在奋力摇槽，海风鼓荡着翠绿的蕉叶帆，不时有游鱼跃出水面。
大海映着蓝天，朵朵白云在海水里碎成了一片一片。
金色的阳光在竹筏前头闪耀，如同为俺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直通向海天相接处的那丝银线。
在俺身后四季如春、清香远溢的花果山只剩下一抹轮廓，远远望去犹如一幅淡淡的山水画。
俺拉足了架势越摇越快、越摇越快，花果山的轮廓也渐次变淡，终于伴随着夕阳的沉落消失不见了。
画面一幅一幅闪过去，俺看到自己死鱼般平躺在竹筏上，也看到自己趴在竹筏边大口大口呕吐，而后疲惫不堪倒头大睡。
空中虽不见月亮，却有群星闪耀，狂躁的大海在星光下也平静了许多，后浪缓缓推着前浪……
俺在竹筏上一摇一荡地朝前行进，看上去颇有节奏，耳边不时响起的鸟叫声更令人昏昏欲睡。
俺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做梦了，这个在水晶球里显示不出来，可就算是做梦也不会是噩梦吧，因为星光下的大海是那么神秘、平静而美丽，怎会忍心让你噩梦缠身呢？
也许俺梦见了花果山……
从花果山摘来的果子就放在身边，那诱人的果香直冲鼻翼……
可惜花果山纵然出现在梦里，俺离她那真切而美丽的容颜却是越来越远了！
——俺醒来时腮边犹自挂着几颗思乡的泪珠哩。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看到这儿，老祖师感慨着开口了。
”悟空啊，你远来不易，也吃了很多苦，为师心里自有分寸，你且退下去吧。”说着用拂尘遮盖住水晶球。
俺其实还想往下看，可他老人家再也没给俺这个机会，而是在俺退下去之前问了这样一句话：
”你确定是在看你自己吗？”
俺怔了怔说：”当然！——不是俺还能是别人？”
“如果水晶球里的人是你，那站在为师面前的又是谁呢？”
俺一下愣住了，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说不是你吧，又是你；说是你吧，又不是你！你说是你不是你？”
老祖师微笑着在身后掩上了禅门，只剩下俺一个痴呆呆陷入了沉思。
有人说知易行难，也有人说知难行易，二者所言各有道理。
俺倒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对俺来说悟道远比行道更困难，——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老祖师才给俺取名”悟空”而非”行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