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一直传有一个童谣:
“从前我有一条命,
不信天命不算命,
不愿认命想拼命,
踏入江湖不要命。
独孤的剑,要人命;
定骨的指,救人命;
玄门的经,百岁长命。”
市井街道的稚童都会唱这首歌,昨夜在街头撞了纳兰的小孩也在唱着这首歌。
阿莫在阿三的院子里干活的时候,一墙之外的街道也会不时传来幼童的歌谣。
他从小听着它长大,但他不太明白那些歌词的意思,只是阿姆告诉过他,那歌里唱的是江湖里的大侠,也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阿姆说:“阿莫,我们是奴隶,没有自由。那些江湖人可以打打杀杀,我们只能被人打打杀杀。”
那时起,小小的阿莫就对江湖产生了莫名的向往之情。
后来大了点,他才从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得知,那首歌谣里讲的,是“武林三宝”:杀人最狠的独孤九剑,定骨神医的十根手指,玄门的终极道法《长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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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阳光和煦。
窗外的翠竹在风的怀抱里沙沙作响,给室内带来一股微弱的竹香。大街小巷充满了锣鼓声和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群象征着白日的热闹与喧嚣。
街道上有三两孩童结伴嬉戏,一边玩闹,一边唱着那首耳熟能详的歌谣。
阿莫正是在这时醒来。
他猛然睁开双眼,抬起身时扯到了伤口,他也仿若未觉,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屋内的摆设,仿佛意识还未完全清醒。
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昨夜的事情,不免得担忧起来:他不能回去看阿姆了,不知道阿姆现在怎么样?
阿莫发现他在房里没看见纳兰和明叔,又愣住了:主人呢?
他环视整个房间一周,发现屋内并没有什么包裹布袋的行李,就连一些他人留下的的物件也没有,然后他有些慌了:主人走了吗?不要他了吗?因为他是个哑巴吗?
等了好一会儿,房内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阿莫只能认清现实:主人走了。
也是,他在奢求什么?他浑身是伤,又是哑巴,现在相当于残废,没有什么用,干不了活,也不会说话哄主人开心,只是个会拖后腿的废物罢了。这样的他,谁愿意要?是他天真了。
可是现在,主人不要他了,他的卖身契在哪里呢?主人带走了吗?那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奴隶场吗?阿姆说不定担心了。不,他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回去说不定还会被管事叫去……他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管事的毒手!
可是不回去,他能去哪呢?身无分文,现在走也走不动,还吊着一条命……
阿莫悲伤地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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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刚刚把草药拿去中医馆置换了一些零钱,回来路上在一家粥铺打包了一份白粥,想着带回去,给昨天刚救下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哑巴吃。
她今早出门太急了,昨夜明叔买给她的糖葫芦和拨浪鼓也被她揣在兜里忘了拿出来。
天未亮她就出门到附近山上找草药了,今天运气好,找到了几样比较值钱的。但是路上饿了,就直接把糖葫芦给吃了,吃完她才想起,昨天她答应了小哑巴,要给他糖葫芦的……
然后她转念一想,先给他拨浪鼓吧,下次再买一串糖葫芦补偿他好了。
“不知道明叔找到活儿干没……”纳兰一边往客栈走,一边想到明叔比她起的还早就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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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怎么了?”纳兰一打开房间的门,就看见阿莫一个人挣扎着爬向床上,半个身子掉在地上,垂着头扒拉在床沿边,神色看不清楚,但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被抛弃的凄惨可怜劲儿。
阿莫听到纳兰的声音,猛地转身抬头看着她,两只眼睛清亮清亮的,溢满了惊喜的瞳仁像是夜空的点点繁星。
纳兰走近一看:诶呀不得了!他腰上的伤口裂开了!不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居然也没发觉疼?
“你可别乱动了!你身上的伤很严重的。”纳兰一边给阿莫检查伤势,一边心疼地说道,“你看看,伤口又裂开了吧!这是昨晚我好不容易帮你处理的,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劳动成果呢?”
阿莫怔住了。是了,主人金贵,她亲自帮他包扎是很辛苦的,自己真不该浪费她的辛苦。
阿莫深深地自责了,刚才不应该冲动地想下床找主人,结果没力气就摔倒了。
“咦,刚才你怎么掉下床去的?”纳兰奇怪,“难道说你睡相不好?但是睡相不好也可能是病……”
阿莫听了,哭笑不得。主人怎么会怀疑他的睡相呢……他从小就干苦力,阿姆说,他累极了睡起觉来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何况他从小就被打多了,睡觉根本就不会有动静,不然也会被罚的。
但是他听着主人的念叨,一颗心总算是比刚才踏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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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把他又裂开的伤口重新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然后扶着他斜靠坐在床头,把刚才路上打包的白粥端过来,正准备喂他喝粥。
怎么能让主人服侍自己呢?!
阿莫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刚刚调整好的姿势没维持多久,愣是直起身来,伸出手想接过纳兰手中的碗和勺。
“干嘛呢你!又乱动!”纳兰真是太生气了!这小子一点也不尊重她这个大夫,不听大夫的话,他都伤了那么重,就不能安分点吗?
于是她气道:“我不是说了别乱动的吗?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不理你了!”
一句话让阿莫彻底顺从了。
他不想让主人丢掉他,除了她,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纳兰见阿莫安分了,感到满意,在心里窃喜:没想到啊,她生气了他就乖了!
早前纳兰医治过的病人,不安分的小毛孩听到她说丢掉他不理他之类的话,全当她纸老虎。
纳兰用勺子舀起一口粥,轻轻吹了吹,再递到阿莫的嘴旁。
阿莫小心翼翼地喝掉,吞咽。他尝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白粥。
“欸?你怎么哭了?”纳兰看见阿莫眼角处突然多了一颗金豆子,顿时有些措手不及:怎么回事!粥太好喝了吗?好喝到哭?
阿莫很想告诉她,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米的滋味,但是他不会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爱哭,明明以前阿三打他,多疼他都没有掉眼泪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纳兰拿出自己的绣帕,帮他擦了擦眼泪,但是奈何他的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流下,她索性把帕子放他手上:“你自己看着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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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喂完了满满一碗白粥,纳兰直在内心感叹不容易啊不容易。
折腾完一切已经是快到午时了,明叔还没回来。于是她打算和阿莫说说话聊聊天。
“小哑巴,咱们聊聊吧。”
“……”
阿莫不懂主人怎么和哑巴聊天。
纳兰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盈盈地说:“你说不了话没关系,我问你的时候,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还可以弄点手势比划比划啊!”
阿莫点头。
“好,那我们来聊天。”纳兰很开心,她终于有个说话的伴儿了。
这些年虽然明叔带大她,保护她,但是他们之间多少有代沟,明叔时常告诫她,少说话多做事,话太多容易招惹是非。有些时候她的孩子心性,明叔只能纵容不能陪伴。
她从小四处流浪,又没有玩伴,有好多和同龄人的话题,却不知道和谁说。
“你多大了?”纳兰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哑巴算不算同龄人。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很小,她也十五岁了好像算半个大人了吧……
“……”阿莫发现他连比划都不会。
“这样吧,你用双手来回答我。你先握拳,然后你今年几岁就伸出几个手指头。”
“……”阿莫发现十个手指头不够用。
“你怎么了?”纳兰见他一动不动很尴尬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你是不是比十岁大?”
阿莫点点头。阿姆说昨夜给他做汤喝,是因为他准备十一岁了。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的生辰,只是阿姆把捡到他的那天当作他的生辰,而昨天,正好是他来到奴隶场的第十一年。
纳兰又问:“那你比十岁大多少?你伸个手指。”
阿莫伸出了一根食指。
“十一岁吗?!”纳兰惊喜,“年纪也不是很小嘛!”应该可以算是她的同龄人吧……
阿莫把食指指向她。
“你问我多大?”纳兰指着自己问。
阿莫点头。
“我十五岁呢,比你大。”纳兰眉眼弯弯的笑了笑,又补上一句,“对了,昨日刚好是我十五岁的生辰。”
阿莫默默在心里记下了主人的生辰。后来的他,一辈子都记住这一天,因为他遇到了他生命里唯一耀眼的光,此后一生,他都在追随和守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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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瘦了,整个人又瘦又小的一只。他们也太虐待你了吧!难怪我起初看不出你十一岁,还以为你才七八岁呢……”纳兰也不知道在埋怨谁,然后对阿莫叮嘱,“养好伤以后,你多吃点,长得高一点胖一点才好。”
阿莫认真地点头。
只要是主人说的,他就会去做。
“你想学写字吗?”纳兰突然问。
阿莫一怔,随即激动地点点头。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的可以学写字。因为他是从出生起就是被遗弃的孩子,他从小只有一块随身玉佩。
阿姆曾说过:“那是跟着你来到我身边的,是你爹娘给你的保佑和祝福,阿莫是好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这些年来,再苦再累再难熬,他都咬牙撑过来了。玉佩上面的“莫”字让他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执念,他想过,也许他学会了识字和写字,总有一天可以查到自己的身世。
而纳兰想的是,以后和他交流就不用那么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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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明叔回到了客栈。
此时的明叔是换装后的样子。
他身着褐色粗布衣,脚着一双粗麻鞋,发型是简单的束发,脸上被抹了一层药粉,肤色更显暗沉,他一旦露出木讷的表情,俨然一副普通人家百姓的模样。
“明叔,如何?”纳兰迎上前问。
明叔在桌子旁边喝罢一杯茶解渴,随即道:“一切顺利,跟城西黄木匠打下手。”
“顺利就好。”纳兰放心了。
明叔神情严肃:“然而,回来路上,我总觉得有人跟踪我。虽然未知何人,但我还是绕了些路以防万一。”
纳兰赞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这一路吃过太多亏了。
“希望今日是我多心了。我们刚到龙扇,那些小人应该未曾知晓。”明叔又啄了一口茶,淡淡地开口,“先暂且待上三天,若情况有变立即离开。”
“好。”纳兰应道。她明白明叔的担心,也相信明叔。
这些年来,这样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追杀至死地。
阿莫在一旁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听不懂,但直觉很危险。他不由得担忧地看向纳兰。
明叔敏觉一道视线,迅速盯向阿莫所在,他微微蹙眉,开口问纳兰:“他的伤大概多久能好?”
治伤医病的事,明叔远不如纳兰。
纳兰如实把伤情告诉明叔:“三天内用我配的药,可以治好皮外伤,但是他这些年遭罪,积劳成疾,导致心脉虚弱,气血不足,需要长期调理,否则……”
她的欲言又止说明了阿莫内伤不轻,若是不能及时医治细心调理,恐怕也是短命一条。
思及此,明叔一捏眉心。
几秒后,他说:“容我再想想。”
阿莫听不太懂纳兰所言,但是他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一定很糟糕。
他担心,但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这个被主人称为明叔的男人会让她抛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