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赐那女子单名为雪。
她没有姓,所以她不属于任何家族,她只属于杨广。
他没给她任何封号品阶,却在宫中赐给她一阁,绪儿记得自己曾无意中提到过从毓秀阁看窗外初春杨絮柳絮纷飞很美,杨广赐给她的就是这里。
阁是多层建筑物,一般供远眺、游憩、藏书和供佛之用。他将雪安排在这里,不知道有没有藏她之意。
她本不在意的,但是剪秋这几天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总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剪秋手忙脚乱的把一杯茶倒在自己身上以后,绪儿皱眉道:“剪秋,你过来。”
剪秋噘着嘴走过来,跪在她跟前。
绪儿不说话,抿了一口茶。她默默坐着,剪秋一直跪着,还时不时的抬眼瞄她,眨巴着大眼睛。绪儿也不理,一口一口抿茶,还看着一本书。一直到拾夏给她添了第二杯茶,剪秋才终于忍不住了。
“娘娘,我说。”委委屈屈的。
绪儿挑了挑眉,把书放在一边:“舍得开口了?”
剪秋鼓着腮帮子,委屈的看着她:“娘娘,我这也是怕您生气啊!”
绪儿笑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生气?”
剪秋嘟囔道:“就是因为没见过才更可怕...”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刚才听邢嬷嬷说后厨给你跟拾夏一人送了一碟桃酥,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口福了。”
“别,娘娘,桃酥什么都没做错。”剪秋连忙道。
然后深呼吸一口。
原来每天各院的丫鬟都在一起用膳,绪儿怕剪秋和拾夏在佣人的大厨房吃不好,自己的太多往往又浪费,所以大部分时候都会给她们留一份。偶尔剪秋也会拉着拾夏在用膳时候打听打听消息呀,和别的宫里的小丫鬟聊一聊八卦呀,哪个宫女跟侍卫好上啦,哪个小太监偷吃的被发现啦什么的...
“说重点。”绪儿哭笑不得。
“快到啦,重点就来了。”剪秋道。
最近一次剪秋总是听丫鬟说起绪儿和那个雪儿,但是她一来了小丫头们又闭嘴了。她奇怪的不得了,终于有一天逮着了机会问。
“你们三个说什么呢!”三个小丫头围成一堆,叽叽喳喳个不停。因为背对着剪秋,所以没注意到剪秋和拾夏在后面。
“见..见过剪秋姐姐。”几个小丫头忙住嘴,冲着剪秋低下头。
“我们没说什么。”为首的小丫头是嘉嫔的绿柳,一看目光躲躲闪闪的准没好事。
“你少胡说,我可听见我们娘娘的名字了。”剪秋抱胸道。
“剪秋姐姐肯定是听错了。”另一个丫头杏花赔笑道。
“拾夏,妄议主子是什么罪?”剪秋挑眉,看向拾夏。
拾夏配合道:“妄议主子,杖毙。”
几个小丫头慌张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纷纷跪下了。
“姐姐饶命。”
杏花瞅瞅绿柳,绿柳别过脸,于是杏花颤颤巍巍道:“宫..宫中人都说...皇上赐雪姑娘这名词,摆明了就是拿她和贵妃比...”
“这跟我们娘娘有什么关系?”剪秋道。
绿柳:“姐姐你想一想呀,雪就是雪花,娘娘的名杨绪就是杨絮,两物形态相似,诗中也常常做比呀。”
“杨絮就杨絮,跟我们娘娘有什么关系!”剪秋大眼睛一瞪,几个丫头跪的更低了些。
“她们...她们都说,皇上是要用雪姑娘代替贵妃娘娘的...”
“放肆!谁借了你们十个胆子揣测龙心!直呼主子姓名?!”剪秋发怒道,几个小丫头跪得都快趴在地上了,拾夏拽了拽剪秋的袖子,摇摇头,她才不情不愿的被拽回翊坤宫。
“娘娘,事情就是这样。”剪秋说完,偷偷看了看绪儿。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一缕愠色,让剪秋心里更没底了。
“娘娘?”剪秋试探叫道。
“无妨,你吃桃酥去罢。”绪儿放下茶杯,笑眼看着剪秋。
“拾夏,你说,娘娘这么被动,是不是不太好啊。”剪秋一边鼓着腮帮子,嘴里桃酥化开,甜甜咸咸还有些油香,她又咬了第二口。
“妄议主子是什么罪?”拾夏一边玩弄着下巴匕首眼睛都没抬。
“切。”剪秋撇撇嘴,“你就不担心吗?”
“我认为那个山寨货比不过娘娘,再说,我们娘娘是思绪的绪,又不是柳絮的絮。要是这么说,还不如叫那女的棉花呢。我认为以棉花比柳絮更贴切。”见拾夏不理,剪秋自顾自说下去。
“为什么?”拾夏终于肯抬头看剪秋了。
“你是不是傻,棉花填的衣服比絮填的暖和呀!”
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绪儿在隔壁十分无语的叹了一口气。
自万花宴以后她再也没见过杨广了,小宫女的窃窃喳喳她不是没听到,杨广近日一直住在毓秀阁,皇后大发雷霆了几次,还迁怒两个宫女被杖毙。
垂眸,种种心事涌上心头。
萧美娘萧皇后不是大隋的人,她是亡国妃子,被杨广俘虏回大隋。绪儿不知道萧美娘到底对这个使她家破人亡的男人有没有一丁点的记恨,因为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着汹涌的崇拜和爱意。和萧美娘对视的时候,她不仅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恨意,更多的是嫉妒,那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嫉妒。而她本也并不想与她争得些什么,比起宠爱和珠宝,她更想要自由,更想要宇文成都。
如今这个雪姑娘,无论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得到了皇上的注意,宠爱,这笔账萧美娘一定会记在自己头上的,她很清楚,也很无能为力。
雪和絮么?
你永远无法真正拥有一抔雪,她生命极短,娇弱又清高,你手心的温度会把她融化,再也寻不到了。
但是杨絮柳絮风流多情,爱世间万物,你捧起她以后,想再甩开也难了。
无论怎么看,自己于杨广,都更像雪一些?
后宫的另一头,一座孤独的阁楼中,那个男人喝了一口女人递来的茶。
“可住的惯?”杨广并未抬眸。
那女子顿了顿,笑着坐在一旁,眨眨顽皮的大眼睛,看着他:“您赏赐的,当然住的惯。”
杨广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抬眼端详那女子,那样明媚动人的笑,似曾相识的泪痣,在他眼里为何如此刺眼呢?其实她们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那日万花宴时她刻意得打扮,远看很像绪儿。仔细来看,她没有绪儿那种清冷和纯净,绪儿也没有她的娇媚和开朗。只是眉眼之中说不出的神似。如此这般,也是难得了。
绪儿或许曾经也有这般活泼开朗,还有她明媚的笑,是不是被他一手抹杀了呢?
杨广有些心烦的收回思绪,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摞着的一叠厚厚的奏折,他随手翻来一本。雪儿见状立刻上前为他研墨,一面偷偷端详他眉眼之间的俊朗。
“在想什么?”许久,杨广合上奏折,感受到炙热的视线,缓缓开口。
“在想皇上今天会不会留下陪雪儿呀。”雪儿托着小下巴,笑嘻嘻道。
杨广沉默了一会,搁下笔,一把拽过雪儿。
“呀,皇上坏。”雪儿一个趔趄摔进杨广怀里,娇滴滴道。
杨广戳戳雪儿的小脸,横抱着她走向床榻。
两个人的衣服越来越少,在炙热的呼吸声中,雪儿娇羞的红着脸,两只小手和杨广十指相扣。
杨广闭着眼睛,情绪突然盎然,忍不住脱口而出。
“绪儿。”
他猛的睁开眼,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听到。但是雪儿依然笑着,向他张开怀抱。
温存后,杨广沉沉睡去。雪儿小心为他盖上被子,然后背对他,看着窗外有些昏沉的天色。
她眼底的光渐渐暗去,变成一滴有些浑浊的泪水。
蒸腾着的水雾之中,刚刚的满足现在变得特别的空虚。她早在江南时候听说当今圣上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为大隋征战四方,灭陈国,降梁国,英勇无比。那时有人找到她,说要送她入宫,说以她的姿色一定能得到盛宠。那人还说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得到宠爱就好。素来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的她一路猜测,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想到自己的下半生就将握在他的手里,她还是紧张而忐忑的。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那日宴上,她第一眼看见那双桃花眼,就深深的陷进去了。没想到他跟她的想象大相径庭,他更像是一个翩翩少年,俊美又威武。在他炙热眼神中,她决然的跃入一个无底洞,名为爱情。
当然,中间有一个小插曲。她无意抬眼看见皇后侧下方端坐着的美人,好像隐约之中明白了,买自己的那个人为什么那样笃定自己能得宠。
她并不相信自己一定是一个替代品,因为自从得了她,皇上近些天都没有去过翊坤宫,一直在自己这里。他若是真的喜欢那个贵妃,也应该去看一看她的呀。他对自己特别好,无微不至,甚至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快,生怕第二天他就不会来这里了,所以每次杨广一来她都激动的忘了规矩,直接扑进他怀里。他好像很喜欢自己这样黏着他,他的笑真的很温柔,她一见心中就控制不住小鹿乱撞。她觉得自己成功了,觉得自己也是被爱着的那个人了。
直到现在,她才凄凉的意识到,她只是代替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原来那个她,才是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