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六章站之钟
艾笃默默地垂下脑袋。
自己静哑了，风声中的露蜡忽然变得异常响亮。
他不敢抬头看艾顿的眼睛。此刻些许行为传递的目的，都是凶厉逼仄艾顿在一念之间形成猝死的因果。
“但愿艾笃的神兑换我的生命给……艾顿……不要折磨这个两难中——去经受生死判断的艾笃族勇者……”
艾笃心里默默祈祷。他多么想要看到：艾顿以块然有力的形格站在光朗朗的太阳下，即便从此形如陌路。
痛苦就是如此奇诡。忽然，艾笃感到自己一颗心松开了坚韧挽缠的努力。随着这个念头，浑躯快要一瞬间游离和破碎。
当他终于听见：艾顿敛刀入鞘，踏着沉甸甸的脚步声，回到他自己的船上。那一刻，艾笃浑身酥碎成松散得快要捡不起来的颗粒。
艾笃仰面，缓缓倾倒在不断摇晃的船上，簌簌洇流的泪河顺两鬓滚落了。是的，艾顿活着了，多么的好啊……哪怕不再与自己一道儿走动……
他已经判断不清楚：极端痛苦、极端幸运交相折磨自己的一颗心，一瞬间面临灾厄竟会变成如此从容。不知怎的，生命中他第一次突然间为自己感到难过。
艾笃族苦行祭，那么多承载过的痛苦，此刻，像冰块一样从身上滑落了。他不愿：再以记忆厚重的苦劫，来增加信心的筹码。
“只要艾顿还在新鲜地活着，艾笃人还在新鲜地活着，海族人还在新鲜地活着……艾笃在最黑暗的夜，也能看见火红的烈阳……”
艾笃挣扎着拽动身躯，翻转，从甲板上随着颠簸的船晃，趴起……疼痛中，拣拾快要松散流离的血肉，也仿佛在捡拾力量。
阳光照耀。
蓝海上，艾笃人、海族人一个个仿佛被太阳点燃的无数只银光闪闪的白帆，生动潋滟的光波照耀着艾笃。那种丰隆的存在感，激生着艾笃渐渐火旺起来的手脚。
洛菲站在浪花簇成的海莲上，用吟唱的露蜡，诗意放大巍巍形矗的轮廓。
“温柔创世的露蜡，
没有一个多余的音缀。
我海上的鱼，
我海上的歌……
都是海的声音生的，
海的声音赐的……”
从站立的艾顿、艾笃人、海族人的姿态，存在着就是艾笃站立起来的力量。他鼓足勇气，亲自掌舵，怒目朝向洛菲的方向，不屈地打破露蜡的歌唱，大声道——
“真正的海神，从不对众俗讲明身份。他忌讳：不谨的话，极容易勾动可怜的众生——粘连平凡的私欲而盲从。海族的古俗说：这是神不显迹的原因。”
艾笃用一只血手指着洛菲，怒喝。从心里逆血喷薄的所有杀气，突然攒射出来。
艾笃的声，那么响，长久苦行祭随着心中露蜡节拍，措辞的音篆精饰锋锐的针芒。
一直顺意宣化中，借助虚设语气增加的情味，显然被艾笃的话闪电般击中。洛菲身形震动了一下。
过分遭袭的激刺，忽然让洛菲保持不了高岸端然的柔慈感。语气走调就是相由心变的根。
是的，从行祭者的口，精致的语言刺的才是一颗心。艾笃可以想象到：震动着频响的每一个字，嵌在洛菲露蜡上牵心动骨的疼。
洛菲知道：攥在生命中的音声也是神的武器。他已经在不经意间变改了露蜡的韵，显示出不可遮掩的荒疏感。
一个微变，折叠错落了多少个心思，这一刻，艾笃将洛菲看得最懂。
艾笃在突然间失去那么多珍贵的感觉。竭力挽回，却依然流失到绝境。痛苦的海直到冷酷地留下自己一颗发疼的心了，孤独矗立的瞬间，心莲旺开。
是的，这一刻从自己血肉、惊魂中，生命最简练直白的单刀，已经卸落了粘附诸相的判断。
艾笃不再迟滞，只要一颗心突然质真、生根成金。生命就会丰隆地长成鲜活的乾坤。
感味竖琴弹颤的弦丝，艾笃已经熟稔地敏捷搭载上谐调的音准。
“创世精致的真辞，
只有从苦行祭者口中——
才生莲如不增不减的露蜡。
露蜡的形、音、意、情味和芳香……
一个失真，
就是死掉整个露蜡生命的心。”
艾笃沿着艾笃老者竖琴音篆婉转的河，用痛苦行祭的露蜡吟哦。
洛菲那种沉敛稳持如尊的姿态，不再端严。只有艾笃知道：自己一颗心针，已经刺疼洛菲错差搭连的神经。
“一颗灵魂，没有以苦行劫经历疼痛，就不懂温慈尊者的形状。”一个精灵站立在高高的云端，优雅细瘦的手，合叠上正方形饰花朵的修炼日志。是靛蓝小咪丽。
“姐姐，出自众俗的语言。太难以鉴辨了。”一只蓝色小咪丽支着脑袋。
靛蓝小咪丽婆娑地甩动明亮的卷发，绽开净白的手掌，掌心长出一枚璀璨的星。
一挑精致的指尖，星华飞嵌在蓝色小咪丽的头顶。“我忽然懂了！”蓝色小咪丽狡黠地眨巴玲珑的眼睛，狭长的睫毛将重浊的空气挑飞了。
“冰晶绝对的蓝、纯、净、透，就是唯一判断的准则。第一次，我知道：相对俩字才是污浊的。”
“赐你一颗星，就是让你察清乾坤。”
“他……他……露蜡里有雪水洗不净的热辞……”蓝色小咪丽看罢洛菲，“他很稳哎。嗯，竟是因为懵而无知。”
“所以，我曾见他爬天修炼，整整跌跤了三次耶——”另一个蓝色小咪丽嘴快地道。
靛蓝小咪丽敏锐地瞪了一眼那只蓝色小咪丽，蓝色小咪丽赶紧掩上顽皮的嘴巴。“姐姐，我已经把刚说的，当作笑话，用火焰烧了。”
带着星光的蓝色小咪丽澄亮的瞳沁出一颗晶莹的水滴，落降……
遂见一道驾驭阳光的火将水滴焚干。“妹妹！记住，粹留在精灵心底的灵感，就是杀戮万化的致命武器。姐姐知道你悯动的玄机了。”
靛蓝小咪丽掩上嘴巴，她警觉：精灵的每一句露蜡，诺守法典，纯粹无暇，是绝对者。每个判断的危险，其实就在生死之间。
永远美丽的，就是中性色素描摹的大自然的穹庐。温馨的云，缀在丽天光华中，真实和生动。
这时，蓝海之上。鲜红昭著太阳的血手，孤独的人，屈臂歌唱。露蜡作莲，莲化歌。
站如钟。形勇方刚，慈音圆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