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明淑媛身穿锦茜红明花宫装,向我盈盈施礼道:“嫔妾参见贵妃娘娘。”
我淡淡地说道:“起来罢。”
明淑媛垂眸说道:“娘娘近日身子可好?”
我打量了她几眼,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明淑媛抬眼看了我一眼,说道:“嫔妾只是想来问候娘娘。”
我说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贤妃失势,宫中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抗衡。而你失宠已久,又拿什么来跟本宫示好?抑或示威?”
明淑媛说道:“娘娘这样说,嫔妾真是不敢当。”
我冷冷道:“当年的上官小姐,是何等风光骄傲?现在怎么会这样低三下四地和本宫说话?”
明淑媛脸上颇为尴尬,她垂眸说道:“娘娘言重了,嫔妾自问在宫中这几年,不曾有过害人之心。娘娘何必步步紧逼?”
我起身,沉声道:“不曾有过害人之心?若是你没有一点儿心机,难道只靠着你的丞相父亲,才能在宫中平步青云?”
明淑媛不语,我走到她的身边,盯着她鬓上那朵颤颤的孔雀点翠步摇,轻声说道:“这后宫中,没有干净的人,亦没有无辜的人。只不过是看谁比谁聪明,看谁比谁狠心!”
明淑媛猛地抬眼,直视着我,说道:“也许娘娘说的对,但是这后宫中,只有嫔妾知道娘娘的心思!”
我被她说地一怔,转瞬便恢复了平静,淡然地说道:“哦?那你倒说说看,本宫有什么心事?”
明淑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南宫玘!”
我吃了一惊,蓦地抬眼看向她,她静静地望着我,说道:“娘娘难道忘了,南宫玘的墓碑上,还有娘娘的血书落款……”
我心口犹如被大锤狠狠一击,脚步竟有些许踉跄。
明淑媛步步紧逼,说道:“娘娘何必如此?难道南宫玘死了,娘娘就要全天下的人给他陪葬么!?”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脸,从牙关中迸出一句话:“你待要怎地?”
明淑媛却出乎意料地放缓了语气,她叹道:“嫔妾不过是同情娘娘……”
我瞬间爆发,厉声喝道:“同情!?当真好笑!你会同情本宫?”
我指向她的脸,怒声道:“就是你的好爹爹害死了南宫玘!本宫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来向本宫示好!”
明淑媛静静地望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在我听来,却比晴天霹雳还要响。
“如果,嫔妾告诉娘娘,南宫玘没有死呢?”
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明淑媛。
许久,我才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明淑媛叹道:“南宫玘没有死,死的人只是个替死鬼罢了。嫔妾的爹爹虽然想害南宫玘,可是皇上却说什么也不肯杀他,只是在监狱里找了个死囚,替南宫玘上了法场。南宫玘现在隐姓埋名,在民间好好地活着。”
我的心头陡然燃起熊熊的火来,我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她,疾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明淑媛深深地看着我,说道:“嫔妾的爹爹是当朝丞相,难道还会骗嫔妾不成?”
我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放脱了手,冷冷地问道:“你告诉本宫这些,想做什么?”
明淑媛淡淡地说道:“娘娘可以不信,嫔妾只是不想看见娘娘日日自苦罢了。”
我试探着问道:“你是想将本宫骗出宫,然后害本宫!?这样,你就又能执掌后宫了。”
明淑媛垂下眼帘,低声说道:“不瞒娘娘,嫔妾已向皇上奏请,搬入慈德宫,日日礼佛,不再理会后宫之事。”
我渐渐放下心来,却仍然不肯消了疑心,说道:“你年纪轻轻,又身份尊贵,何必如此?”
明淑媛惨然一笑,说道:“嫔妾曾经与皇上千恩白爱,到头来他对嫔妾却也不过如此。难怪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皇上身边的位置只有这么多,他能给嫔妾的,也就只有这么多。这后宫中的女子中,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您,可是皇上对娘娘您又是怎么样?娘娘心里想必也是清楚的。嫔妾……嫔妾不愿再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等待皇上了。”
我听着她这番话,忍不住亦心生悲凉,却不知如何相劝。
明淑媛顿了顿,说道:“娘娘若是想去寻南宫玘,只要去城南韩庄找。”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实在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泪看着她。
明淑媛凄然笑笑,万福说道:“愿娘娘早日得偿所愿,嫔妾告退。”
看着她离去,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出声唤道:“等等!”
明淑媛回身看着我,我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妹妹身上的熏香,是从哪里来的?”
明淑媛一脸迷惑,说道:“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道:“不管你身上的香气是从何而来,往后可万万不可再用了!”
明淑媛讶异道:“娘娘的意思是……?”
我沉声道:“这香气里有麝香,你长年熏染,便不会有龙嗣了。”
明淑媛脸色登时煞白,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半天才说道:“这是太后赏下的……”
我心中霎时雪亮,轻声说道:“妹妹,保重……”
明淑媛眼中含泪,说道:“多谢姐姐……”
我望着明淑媛瘦削的背影,不由得同情她起来。
她曾经是权倾朝野的上官衡千金,她曾经那样的骄傲明冷,到头来,原来她不过是上官衡官途的一颗棋子;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南宫珏最宠爱的妃子,最后才知道她只是太后和南宫珏的工具,为了克制她,太后竟然亲自赐给她不能怀孕的熏香。
这样的后宫,又有何留恋……
十天后,凤清宫。
桌上放着一碗墨黑的药,我凝视着这碗药,沉吟不语。
素月在一旁说道:“娘娘可要三思,万一是明淑媛骗了娘娘……”
我冷冷一笑,道:“难道你们不想离开这皇宫么?”
素月止住了话头,我继续说道:“就算是梁王真的不在人世,我也不想在留在宫中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常笑别人看不开,其实我才是真正地看不开。”
素兰、苏秀、梨妆皆守在我身旁,我环顾着她们,说道:“这碗药喝下去,本宫会有七天没有知觉。你们直接报给内务府,说本宫病重不治。你们四个人扶灵出宫,到第七天上,再打开棺木,让我出来。”
梨妆一脸忧伤,说道:“长姊,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方子虽说是爹爹的方子,可是从来没有人试过……”
我搂过梨妆,含笑道:“难道梨妆也不相信爹爹和长姊么?”
梨妆抱紧我,说道:“梨妆只是害怕……梨妆好不容易找到长姊……”
我温言道:“放心,长姊一定会好好的,以后咱们出了宫,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倾喉而下,宛如火烧,我看着梨妆,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身体却瞬间失去了知觉,直扑向无边的黑暗……
三个月后,江南。
船头上长身玉立着一袭青衫的男子,在微醺的春风下,衣袂翻飞,格外俊朗。
我掀开帘子,含笑道:“三郎进来罢,当心站久了,着了风寒。”
南宫玘向船内走来,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当心珉侯和梨妆才是。”
话音刚落,珉侯已探出头来嚷道:“姐夫!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我与南宫玘相视而笑,南宫玘说道:“对,咱们的珉侯是男子汉了。”
苏秀将炭火端了进来,笑道:“天气刚暖了,夫人还想着要吃火锅,奴婢真怕夫人吃了火气更大了。”
我故意嗔道:“瞧你说的,难道我平时火气很大么?”
梨妆在一旁吐了吐舌头,笑道:“苏秀姐姐才不是这个意思呢!我长姊脾气最好了!”
南宫玘早已笑了起来,我回眸看了他一眼,说道:“干吗笑成这样?”
南宫玘将拨了拨炭火,笑道:“我猜夫人是有了身孕,才又脾气大,又贪吃的!”
我又羞又恼,伸手作势去打他,梨妆在一旁兴奋不已地追问道:“长姊真的有了?长姊给我生个小外甥最好!”
我嗔道:“小丫头真不知道害臊!”
南宫玘拥住我,向我耳语道:“最好生个像你一样的小女孩……”
我不待他说完,已将他一把推开,含羞道:“你们都拿我取笑了!”
梨妆和珉侯吃过了饭,出去看风景了,我问南宫玘道:“安平城那边有消息了么?”
南宫玘的笑容淡了下来,说道:“贵妃薨逝,皇上辍朝七日,听说后宫现在是芸昭仪和苏婕妤共同执掌。”
我微微一笑,说道:“芸儿心地良善,聪明机敏,不会出岔子的。”
南宫玘深深地看着我,说道:“容儿还是放不下宫中的事?”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有再多的放不下,也都会放下。只有你,梨妆和珉侯,才是我永远也放不下的。”
顿了顿,我浅笑道:“只是要你放弃王爷的身份,和我这等民间女子在一起,也真是怕委屈了你。”
南宫玘拥我入怀,吻着我的鬓边,呢喃着说道:“难道容儿没听过一句话?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我扑哧一笑,嗔道:“难道我是丑妇?”
南宫玘亦笑:“你若是丑妇就好了,我就不会再怕你离开我……”
…………
夜色渐深,不知哪里传来遥远的轻歌——
梨花香,愁断肠。
千杯酒,解思量。
世间事,皆无常。
为情伤,笑沧桑。
万行泪,化寒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