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迎来了属于冬天的时间,对于热带的地位来说这个仅限时间意义上的划分显得有些无力。绿色的大片乔木树叶还是一片片绿得招摇,道路两旁的花更是异类,专挑在阴雨连绵的冬季开放。它的花朵是小小一朵一只只像针一样插在花萼的中心,热热闹闹一簇一簇的挤开了硬而小的枝叶。这些景象让人误以为是初夏的梅雨时节。
小镇的冬天除了阴雨的荒郁之外,只有镇中心的那棵老榕树是诚实的。落叶的乔木对温度过分的敏感,让它捕捉到了南方微妙的空气,在降温的第一夜他就簌簌的落开了。
降温让睡眠变得绵密,但平日早起的人儿还是往常一般。阴雨昨夜也停在了睡眠里,只有大榕树还在无力的落叶。榕树下,一层薄薄的地衣依稀圈出一块长方的形状,地衣被雨水润湿.散发出一阵粘腻的土腥味,却找不到任何占有的痕迹.
六点时刻,放晴的天空还汪着一层待下的雨,清澈透亮。由远及近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一扇木质的老门板被风来回刮弄关节处衰老的声响。一个肥胖的人拖着一辆老旧的板车从柏油路上一瘸一拐的挪过榕树这边来.柏油路是去年刚铺善的,之前是被磨得透亮的弹石路。桃红的背心携着板车上散乱的色彩杀进榕树的阴翳里,板车找到那块方形的地界停住。车尾忽倏走出一个驼背的身影,背骨突起到了头一般的高度,一顶洗的发白的咔叽布帽,散乱的白色发丝探出帽檐,颜色比帽子更为纯粹。她绕过板车的一侧,走路时因为驼背的缘故,上身缩得厉害,双臂像是被高高悬挂的钟摆,机械的摆动,干枯僵硬。她从板车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喷壶,向板车上的水果上喷洒。板车上堆着水果,有木瓜,柑橘,芒果。每一种水果都分作两堆,一堆新鲜个大,一堆显得略差些。水只落在了好的一堆上,水果被装点得更加的新鲜可口了。至于差一点的那一堆,大概水只能加快它的腐败吧。还有一些水果不加分类的堆在车尾部,上面一个纸牌:一元一斤,那些水果多半经接近腐败的边缘,皱巴的果皮上布满黑色的斑点,万物衰败的痕迹有着惊人的类似,死亡毕竟是没有区别的意义的。她从急待处理的水果堆里挑出显得更不堪的果子,果皮已经不见颜色,三两个放到板车边缘。拖车的男子取出两个饭盒放到水果旁:“妈。你先吃。我把进来的货摆摆。”男子弯下身从板车下的货架上脱出一箱苹果,开箱去掉泡沫网一个一个往板车上码放,生怕有所磕碰。他戴着男士塑料网状礼帽,鬓角露出黑白参半的发迹,胡子也白了大半。它的脸有些发福,眼睛里有着谨慎的光。一旁吃饭的老人打开不锈钢饭盒,剥好水果放进惨白的米饭中捣碎,冲上热腾的开水,开始吃起来。与其说吃不如说抿起下巴来。
天亮开了,店铺开始了营业,街道上的人多起来。水果摊背后榕树下是一间银行,九点开门。今天开门的是个中年人,动作轻快灵巧,开了门他径直走过水果摊来:“张大爷早啊。今天给我来两斤苹果吧,还是老规矩。”老人应了一声,停下手中的活给他挑起水果来。
每天他都会趁早来老人的水果摊买水果,女儿快5岁了,每天给她订了鲜奶,一天一个苹果,保证营养的均衡。单身父亲只能兼上母亲的责任,往往也是力不从心的,极少有像他这般称职周到的。刚结婚后,本是异地的夫妻靠关系把工作调到了一起。那时他来水果摊买水果是给怀孕的妻子的,转眼孩子生了,妻子走了,五年的时间里就只有这水果摊的规矩没变。同一批次进来的水果,老人都会挑拣成两堆,好的和略差的。但价钱都是一样的,随顾客喜欢。
他买的一直都是新鲜大个的,开始觉得赚了便宜,买的时间长了心理却慢慢觉得有些歉意。他曾劝过大爷,同等价格买家肯定愿意要新鲜大个的,那略一等的不久滞销了么。老人则回答,新鲜大个的未必是最好的,略一等的虽然不中看但确确熟透了,口感是输不了的。每每来买水果的人大爷都会问上一句买水果的用途,送人的或是不立即食用的则推荐买新鲜大个的,买来家里吃的,常来买的就推荐略一等的。生意人都做精了,主顾那里怎会听他的“盘算”每次依旧是兜走好的一堆。单亲父亲听了大爷的话买了一次次一等的,比较吃了,确实如此。但纯真的女儿是不乐意吃下一张老丑的嘴脸的。于是每次他也只买好的一堆。
这几年里,他一直照顾大爷的生意。早些时候妻子怀孕或是孩子还小的时候每次他来买水果,大爷总是把水果称了用刀切好装到卫生盒里给他,一个人忙碌得焦头烂额的岁月里他十分感激这样的温情。现在女儿大了,他反倒是十分享受在女儿做作业的时候在一旁为她切水果的氛围了。在大爷水果摊买水果,大爷总是额外会送他几个次一点的水果,来回推脱最后往往还是收下。
因此他也就更为纳闷了,为何大爷的生意总是好不起来,除了自己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老顾客。他还时常听说老人卖水果缺斤短两,他不相信更觉得没有去证实的必要。那些传言听听也就过了。
为了对付所里的同事他多买了一斤。大爷照旧从次一等的水果堆里给他抓了一把的橘子塞到袋子里。
受到男子的影响,银行的同事们也时常到大爷那买水果,无一例外的也都得到了大爷的馈赠。同事在工作之余也时常谈论起这对母子。传言大爷不是本地人,年近四十看中了本地的姑娘。聘礼下了,在迎亲的当天才知道受了骗。这一辈子唯一的念想破灭了,但似乎仍有不甘,也许在这小镇的繁华处仍能碰上一面,当初决定做水果买卖的时候他是这么考量的。决定之后,他接来了家乡的老母亲,安土它迁在这个年纪,显得异乎的悲凉。这般算来,这买卖已近做了二十来年了,只是秤依旧是老式的杆秤,每天依旧靠人力拖着板车出来做生意,规矩依旧是老规矩。
银行里来了一个新职员,三十多岁,雷厉风行,是个精明强悍的女人。这天上街买菜,顺道在大爷那买了一斤的芒果,大爷多给了几个小的给她。回到家属院里,十岁大的儿子正在玩耍,她从袋子掏出小个的让他吃。上楼时左右手来回掂量了好几回,确实觉得有问题,左手一斤的芒果怎么比右手一斤的土豆要轻呢。她下了楼到市场上重新邀秤去,芒果只有九两。算上给儿子的两个应该满一斤了,但是那两个是额外给的呢。想到这里她的内心有些愤懑,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做情面呢吗?但转念一想到底没有吃亏心里才得到平衡。
第二天女人上班的时候把这事跟同事说了,大家都有些不愿相信。抱着证实的心态,他们决定让她再去买一斤芒果,就以这次邀秤的结果为准。很快,女人提着一袋芒果回来了,左手拿着额外的馈赠,她把袋子递给单身爸爸,另一只手剥着芒果吃起来。为了保证结果的可靠,买和验的工作有必要分离。单身爸爸提着口袋出了门,女人吃着芒果,忍不住夸口:“这芒果看来还是不能买太新鲜的。”邀秤的结果出来了,九两。大家伙都有些失望,女人似乎英雄凯旋般颇有邀功的自得:“我说得没错吧。看不出,还以为蛮实诚的人呢。没想到是假人情,真生意。”其他的人都没有出声气。单身爸爸有心辩解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似乎是在强辩,抿了抿嘴,心却有不甘。
下一次买水果,单身爸爸路过大爷的水果摊时不屑的瞥了水果摊上的水果。两堆澳芒,一堆一颗估计就超过一市斤,表皮光泽,金色中泛着微醺的红色,十分的诱人。另一堆显得小个,但是更加的成熟,香气扑鼻而来,浓郁沁脾。他挑起一个闻了闻说:“大爷你就这个大的小的都给我秤一斤吧。我还想秤些香蕉,我看你这没有,我上水果市场上看看去。芒果您先给我秤好回头我来取。”
正午时分,水果市场的果香味是最浓郁的时候,那浓郁的味道是水果耗损的过程,过了最热的中午,水果就不再新鲜了,也鲜有人问津。不长的街道路两旁有大约二十家水果摊,他们大多是一辆黑红色的三轮车,后车厢卸掉侧面的挡板就是摊面,来去自如,十分方便。男子在街道上来回了两三次,其间不断的有人招呼他买水果。一家摊点一个孩子正在照看生意,他有了选择,走近摊面。他决定买几个芒果还有金桔,他挑着芒果,小孩主动请缨拿着袋子给他装金桔:“大哥,这金桔不挑一把抓呢是三元,一个一个挑呢三元五毛一斤。”“给我仔细挑一挑吧。麻烦了。”小孩的手利索的在桔子堆里攒动,捡好四五个一把再往口袋里放。
付过钱回到银行时大爷的水果摊已经撤走了,办公室的桌上多了两袋芒果。听同事说今天大爷吃了罚单。工商所老王的妻子买的芒果少了一两,回家跟老王打了报告。下午老王提着买的芒果就找上摊来。大爷正和母亲吃午饭,老王大爷自然是认识的,赶忙起身笑脸迎上来,目光有些忐忑。老王开口就让他称手里的芒果。大爷颤巍巍的接过来,他辨识出那只袋子。秤钩提起那袋芒果,不知道是芒果太重还是年老的缘故,大爷的手不住的在颤抖。他的呼吸也有些沉重,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老王刚忙叫住他,让大爷把秤拿给他。他接过秤轻易的就勾起芒果来:“老头,秤我给你提起来了。来仔细看清楚了,你这老杆秤我不大会用,你该换一个盘秤,花不了多少钱。对顾客也有个交代嘛。”大爷慢慢挪到摊子外面,小心移动着秤砣,每次称重他总是担心不小心秤砣砸下来,他觉得这是极不吉利的。长长的秤杆上有着一套平衡的法则,他不允许在上面有丝毫的偏差,似乎坠在秤杆上的是自己的心,所以异常的谨慎。刻度越过了八格,慢慢拨向九。大爷停住手,往胸脯上擦了擦汗,最终称砣停在了九的位置。“不多不少。九两。”“那就对了。这是今天早上我太太跟你买的,回家还一再感激你额外给了两个,真是没料到。看你这把年纪了,就罚你二十块。做生意还是实诚些吧。”说完在摊上多拿了一个芒果装进袋子里。大爷听了没有辩解,他的确只给称了九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但内心却是十分的委屈,就像当初迎亲被骗时的心情,自己被逼咎到一个狭窄的角落,呼吸被遏住。但这心情却又是更为悲切的,他感觉这二十年来努力维持的东西被偷窃了,空捞捞的。
男子看着桌上的两袋芒果,陷入沉思,他提起两袋水果决定把未完成的证实做完。提着四袋子水果,他上楼回到房间。从床下取出一个透明玻璃板做秤面的体重磅,这是行里发的员工福利,真是实用的东西。他装上电池,电子称居然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功能强大。他把四袋水果依次过磅,有两袋是不足斤两的。打开看是去市场上买的芒果和金桔,都少了半两。而另外的两袋却都超了重,熟透小个的一袋一斤八钱。一袋新鲜大个的芒果里混有两个熟透的,袋子一开香气就扑过来。他重新过磅一斤一两,取出两个赠送的,显示九两。男子把取出的芒果加上再拿出来,思绪停在一拿一放之间。
第二天,上班时间到了,他抢早去开门。门外大榕树下水果摊还没有摆出来。到了中午,午休的间隙,大爷还是没有来。下午上班时提起还没给大爷水果的钱,同事说:“哟?昨天还忘了告诉你呢?,大爷昨天收摊前特地把那两袋水果给你送过来呢。说是打算回老家去,水果就当送你的。”男子迷糊的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接下来的工作他有些晃神:那到底给我的水果大爷称过没,该不会是随意塞了几个就给送过来。想也徒劳,终究丢一边去了。
连续晴朗的天气很快恢复了海岛的气候,刚掉光树叶的榕树忽的在一个夜里就冒出了新芽,樱桃般微醺的芽胞被嫩绿的新叶穿破,像是脱去御寒的新衣,天空纷纷扬落了粉红的雨。昨天的落叶才被环卫清扫了去,今天就覆上了一层新生,来来往往的变迁慢慢掩盖了那块长方空地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