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长安。
朱雀大街上一片寂静。没有往日的喧嚣与吵闹,只有满街的白色。
李怡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全不顾已晚的天色,也未带一名随从。
正月二十七日,唐宪宗李纯暴崩,皇太子李恒继位,改元长庆。
今日,宪宗棺椁下葬,皇室子弟皆去送葬,而李怡就这样偷偷留在了宫外。
雪,纷纷而下。映衬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在天地一片苍白中,格外孤寂。
他终究是跌倒了,跌倒在一家酒肆旁。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他,似是要拽他起来。他警惕地睁开眼,却是一个姑娘。
他愣了愣,看向那只原本应是素白的手,已经冻得发红。他盯了许久,却还未回过神来。
“真是个傻子,”那姑娘轻笑一声,“还不快起来,再耽误下去,冻死在街头,可不要怪本姑娘见死不救。”
不知怎的,他竟红了脸,拉住她伸出的手,想要起身,却发现身子已经冻得僵了。“小二哥,来搭把手——”少女朝屋内叫了一声。
店小二急匆匆出来一看,便笑着道“原来是晁娘子,这位是……”“问那么多做什么,没看见他都冻成这样了,快送到店里去。”说着娇瞪了小二一眼。小二应了一声,忙搀起李怡扶着在店里坐了。店中空无一客,只有小二一人。
“今儿个是张大哥当班啊,”少女收了油纸伞,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良宵楼定的酒都备好了吧,我今儿个是来交银子的,明个你们派人送去。”“哎,都从库房里提出来了,全是好酒,就等着您来了,我这边也差不多要打烊了,要知道这国丧了月余,我们这酒店可是亏大了,明天终于能开张了。”
“那便好,”晁娘子掏出了两锭银子,扔到桌子上,又道“再上一壶酒,记在我账上,一壶而已,不算坏了规矩,你说是吧,这位国孝家孝两重孝的郎君?”
李怡回过神来,有些无措的点点头。“傻子……”晁娘子又笑了,李怡看得不由得愣了,只见她颀长的身材,巴掌大的圆脸上一双丹凤眼精致有神,鼻如悬胆,目似寒星,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外罩素色大氅,束腰上点绣着几朵梅花,显得她朝气中带有含苞初绽的美丽,若再过几年,必定是个绝色美人,只不过不是本朝推崇的圆润丰腴,而是还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李怡不知他为何在在一瞬间对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有了这样的认识。但他最终没有说什么,而是抿了一口酒,继而低声道:“你很聪明。”
晁氏一愣,随即便笑道:“你倒是有眼光。不过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身戴重孝的人必是丧了双亲,没什么聪不聪明的。”
她是这样的与众不同,没有官家女子的的故作矜持或是惺惺作态,这是真性情。是怎么样的家庭竟养出了这样的她这样的品格?李怡突然很羡慕她,羡慕她的随性与张扬。“敢问娘子芳名?”他想说些什么,到头来却还是带着几分羞涩,只问出了一句话。
“我姓晁,没有官名,是良宵楼的。”她说着又倒了一杯酒,也抿了一口,“你呢?”
晁娘子骤然抬头,却发现气氛冷了下去,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忧伤。
“张大哥,你先去忙吧,我们聊。”小二应一声,上楼收拾去了。
李怡捧起酒杯,一饮而尽。“李怡,家中庶十三子。”
晁氏也不答话,又喝了口酒,道:“李郎君,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不等李怡搭话,她便开口说道:“我本生于破落书香门第,据说祖上跟汉时的晁错是一脉。在本朝,我们一脉也曾做过一些小官,但到了安史之乱以后,我家便愈发没落,再到我父亲这一代,变成了皂衣小吏,但依旧是读书的。”
“我出生时,我母亲难产,便由此去了。左邻右舍都说我克母,邻家没有人愿意和我交往。但我的父亲并未再娶,只是教我读书习字,我也算是聪慧,读了些书。”
“但去年,父亲也因染疾去世,邻居也无人愿意收留,都说我克死双亲,命硬不可言。”
“百般无奈之下,我父只好托府衙中的同袍将我收养,之后我便再未得知他的音讯,而我那位养父,”她顿了顿,嘲讽地笑道“只养了我三天,便把我卖到了良宵楼,那可是京城有名的花柳之地。拿了一笔银子便走了。”
“黑了心的自然不会去想我一个七岁的姑娘在那种地方怎么过下去。而鸨母不知从什么处打听到了我是什么命硬之人,大发了一顿脾气,想把我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
“我苦苦相求,说要是那样,妈妈岂不是要赔了,不如养着我,毕竟这事情也没什么人知道,只那几家庄户人家与和我父亲亲近之人得知,长安里的达官贵人也不知道,到时凭我的容貌,不怕不能为她挣钱。她这才应了。”
晁氏这时已经微醺,积压了很长时间的郁结这时全部激发出来“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攒下钱,为自己赎身,总有一天做一回人上人,让她们全都拜倒在我脚下。”
“生于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自己的路要自己去闯,不到盖棺定论的一刻,任何人也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会如何。你说是么?
李郎君,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在意的人,去搏一把,任何现在所忍受的,都是在未来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利剑。自暴自弃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去了解,但是你也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啊。”
她将酒一饮而尽,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等一下,”李怡拉住了她,看到她娇美的脸,他说“娘子赠酒一壶,在下无以为报,便赠娘子一名,“瑛”字如何,晁瑛。美玉的意思,美人如玉,与你相衬。”他摘下腰间的一块佩玉,说道“赠与娘子,愿有缘再见。”
晁瑛红了脸,接过玉佩,低了头不敢看他,这样的她,在烛火的映照下,更加娇媚动人。“我很喜欢,谢郎君。”
她转过身去,掏出帕子,极力掩饰自己绯红的脸颊,“凤儿有些醉了,便先告退了。”
她像是害羞极了,撑起伞,飞也似地逃出了店门。
那里便醉的这样厉害,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李怡拾起晁瑛遗落的香帕,只见帕脚上绣着一个“凤”字。
凤儿……这想必是她的小字吧。
他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她是他的光,为他照明了前路。
这一年,他十岁,她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