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瀑黑，清醒了没？喂，喂！”年轻人呼唤着他，在一阵难以想象的头痛感迅速席卷而来又稍微消退之后，他才彻底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说过会付我钱的，你要是死了我不是就走投无路了！”仔细听才感觉得出年轻人的口音并不陌生——和盔通铁一个调，是思念太重吗？不，是的的确确。
这个年轻人黝黑的脖子上有野蛮人的纹身，看来是一名接受了教化的野蛮人，从岁数来看时间还不算长。
虽然看沙瀑黑很想说：你可真傻啊，竟然随意听信了俘虏的话就冒险把我救出来，这个样子你在文明社会是活不长的啊！但是身体太虚弱了，他选择了沉默。身体地下的被褥很暖和，散发着茵茵霉味儿，空气相比于威土大陆十分潮湿，一时间他还不适应这种自然环境。
房子是石块堆砌的，非常齐整，看得出来主人家是个有品位的人，在合适的地方铺上了恰到好处的兽皮装饰物，壁炉看起来很温馨，四处都异常干净。他看着缥缈的火花出了神，直到主人家推开门伴随着一缕和煦的阳光走进来，不一会儿他就问到了肉汤的味道。
“醒了就起来喝口汤吧，这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买不到的维格琉思特产——龙须粥。”听声音是个老人，他的嗓门不大不小，令人十分安心。
沙瀑黑转过头撑起身子对老人道了一声谢，尝了一口汤后便询问老人姓名。
“叫我祖拿就好了，这个村的村长，这是我的屋子。”祖拿为沙瀑黑整理了一下铺盖，随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名字是沙瀑黑么？”
“嗯，”他吞了一口，回答道：“是的，沙瀑黑。”
“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战友。”
“哦？我的脸有那么大众化吗？”
“嗯.....他以前是‘沙漠蛇’的一名重要人物。”
沙瀑黑心中一个咯噔，旋即释然。我已经和“沙漠蛇”没有关系了，那是个已经走上歧路的组织，他想。
“他叫沙老葛。”
这下他很不淡定了，急忙问：“你认识我父亲？你，你也是‘沙漠蛇’的成员？”
“呵呵，那是以前的过往了。果然啊，那家伙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令尊还健在吗？”
他的眼神失了神采，祖拿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战友看来并没有善终，他安慰了沙瀑黑几句便回忆道：“曾经的‘沙漠蛇’是一个非常不正规的组织，主要成员只有你父母双亲和我，其他的战士大多数都在战斗中灰飞烟灭了。我尤其记得野蛮人入侵废宝城一役，我极力反对你父亲参与援救，因为我们当时实力实在不济，加之星球政府老奸巨猾，我很担心战斗结束后甚至战斗中他们会反咬一口。但是啊，你父亲当年呈热血之勇，驾驶飞船和你母亲赶赴了废宝城，飞船被政府一艘‘执法者型’飞船击毁了，自那以后你母亲便失去了联系。算起来，那时候你才一岁不到。当得知这个噩耗时，你还在基地里呼呼大睡，我就想着，你这辈子算是没娘了。星球政府为了诋毁‘沙漠蛇’，这个事情就一直被隐瞒了下来。”
沙瀑黑固然想念母亲，但是毕竟从小便阴阳两隔了，对于这个故事并没有多得感到感伤。即便如此他还是问了一句：我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他父亲不愿意回答，因为沙老葛不愿意去回忆她。
“你母亲是个非常正直的新人类，她参与战斗是完全不抱种族主义的，她所看到的只有民生疾苦。”
“如此甚好。”
“你就安心养伤吧，最近传来消息外面又乱起来了。我隐隐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得过且过吧，我们这种农业村庄只能听天由命。”
“谢谢你。”
祖拿走后，年轻人再次提及付钱的事，被沙瀑黑给说服了，他会一直守护沙瀑黑直到后者能赚钱为止。
几天后，最高裁决及执行会议。
针对示威群众的镇压方案已经陷在纷争泥潭里许久了，最主要的原因民众借金牛儿的特殊身份一事大肆宣扬，学士们和议员们迫于舆论压力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这几天对于金牛儿来说是如坐针毡的，因为他的存在就目前而言完全成了示威群众拿来威胁星球政府的筹码和舆论武器：如果星球政府不给新人类群众一个合理地交代，那么他们将视星球政府增加新人类议员此事为缓解“反击计划”带来的社会舆论压力的一个手段。这几年政府有意淡化该计划在公众视野中的存在感，因为有前车之鉴，近段时间形势大好，万一因为金牛儿这颗炸弹被翻了旧账就前功尽弃了。地龙城新工业区的建设本来就和“反击计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目前政府最主要的工作项目如果失去了民心，其造成的后果，损失与失势不可估量。
有四名最高政治议员——包括金牛儿（其实作为新人类他不应该站在这边，安札同理）、军事统领——安札、科学学士、两名工业代表、一名农业代表、三名商业代表支持武力镇压示威群众并发表明确声明，剩下的成员均支持长期谈判战略。这可苦了金牛儿，他绝对不会连任了，但是安札的权力已经根深蒂固，她完全不担心新人类人民会怎么议论她。
辩论双方唇枪舌战，势均力敌，以致于会议已经就此事分裂成了鹰派和鸽派，这是上总府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但是上总府的注意力全部扑在了“反击计划”上，这几年执政大事几乎全部落在了最高裁决及执行会议上，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民主吧。所以安札才希望金牛儿早日拉拢珀西的关系，富顿的资金支持是相当关键的一个筹码。
然而安札决定在今天结束这一局面，什么富顿的支持之类的政治把戏全部抛之脑后吧！她终身所努力的目标，她一切动作的最终目的不就是抹平差异吗？现在她不得不做一件有悖于初衷的事，只不过对象不同罢了。
在辩论中她是最安静的一个，此时此刻其中一名商业代表正和民生学士争得面红耳赤。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会议大厅的圆形空地中央，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她，但是并没有在意，因为会议中途离席是她表达不满地惯用伎俩。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使众人再也不敢出声，她举起手枪准确地射中了民生学士的脑袋，为人民着想的无辜学士的后脑勺被崩出一个大洞，脑浆洒在空中，浇了社会学士一脸。
良久，经济学士才喊了一句，但是随后她也被贯穿了心脏，现场坠入了恐慌的深渊之中。
安札冷酷地走到主席位上——那是总统才能站的地方——通过可以发出压倒一切嘈杂声音的话筒说出了一句：“各位，独裁提前开始了。”
再繁华昌荣的帝邦也有底层人民，在巨人一般的建筑物地下铺满了只有穷人才会使用的大街，远道而来的新人类示威者们形成了一支浩荡的大军，举着醒目的木板，上面书写着“解释”“道歉”的字眼。防暴警察举着盾牌便喊便退，他们走过的路不一会就会沦为混乱的标志。这段时间正统人类再也不会前来城市底部寻找低俗娱乐活动，社会已经实质性地“分层”了。
在久已腾空的低层飞行区出现了两艘“防卫者”型象级重型防卫舰，示威队伍迅速出现了骚动，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星球政府的强硬派赢得了辩论，清算要开始了。挂载在十字型舰船上的共计八门大口径火炮喷吐出骇人的火舌，光是落在地上的空弹壳就能砸毁一辆车，那些树一般的火炮将密密麻麻的人群瞬间轰成一锅烂肉豇豆，水泥路面转瞬间变成了崎岖不平的喀斯特地貌山体，人群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气浪中发了狂似地奔跑着，那些钻进邻近店铺的幸存者不久以后就在火海中化为火刑柱了。如果真的存在地域的话，那么进入那里的关口恐怕已经爆满了。
安札站在其中一艘“防卫者”型舰船里蒙着眼睛，她不愿意看到这地狱般的场景，舰船的舰体不住地颤抖，每一次颠簸都代表着至少五个人化为了肉糜。
金牛儿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但是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看见毁灭中有一个母亲打扮的妇女不安地从自己的家中跑出来，很快她被人潮推到了，当火炮扫射到哪里去时她的脑袋早已经被踩碎了。他还看见有一个特别执着的抗议者，他顶着人群将抗议的木板高举过头顶坚定不移地瞪着自己——但是他是个瞎子，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么就给行凶者带来哪怕一丝愧疚。那个瞎子失败了，金牛儿冷笑一声，这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新人类无法进入政界的原因——“头铁”。
火炮弹药被倾泻而尽，地面上还有零星几个完整的人在肉堆里攀爬着，安札颤抖着命令返航。
这次屠杀标志着第二地球新一轮军事独裁的来临。
最高裁决及执行会议。
剩下的议员代表们战战兢兢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札虚弱地摊到在主席位上。过了很久，底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开始质疑安札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独裁者。可笑的是，那些反对武力镇压的人也参加了这种讨论。这些人一旦被征服，立马就转变了立场。
“各位。”安札镇定下来，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既然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请大家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上来。我想让大家知道，这个政体的存在目的究竟是什么。”
金牛儿站起来兴奋地说：“是‘反击地球’计划啊！”
没有人为此鼓掌，这使得他悻悻坐下。
但是安札表示了赞同：“对，他说的没错。星球政府自始至终就是为了完成‘反击计划’，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依然如此。我希望大家都明白，这是总统的最高级别指示，不可违抗不可辩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目标！但是，”她的语气逐渐激烈：“我发现有些软弱的家伙实则是在阻扰计划的实行，他们遇事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这导致了计划的进度推迟！这样的责任，试问在座的各位扪心自问，哪个问心无愧？！在座的你们，星球政府的军事力量有六成掌握在我的手里，但是由于你们的疏忽和漫不经心，剿灭‘沙漠蛇’的任务至今悬而未决，那些叛国逆贼就像病毒一样逐渐蔓延，如果到时候他们对我们造成了实质性的威胁，你们提着脑袋去见总统！”
现场愈发沉重，安札的额头逐渐渗出来一层冷汗。这几年“沙漠蛇”的存活最主要原因在于她自己的悄然运作，所以实际上这番声色俱厉的指责很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是她就是要赌一把，没人敢做声反对，甚至没人意识到这些失败背后真正的原因。落在这个女人肩头的重担是在令人不堪。
“对总统我会妥善解释的，当然我相信这也符合总统的真实意图，独裁早晚会开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向全社会明确表态，我们的处境就是火绳上的蚂蚁，在民众大规模起义之前完成计划并结束独裁。”她突然一阵惊慌，汗珠大滴大滴地从脊柱上滚落下来：她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现在她只能祈祷没人能领会个中含义了。科学学士抬了一下头，安札极度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会议结束后她便让人谋杀了他，虽然不久前他还是自己的盟友。
安札觉得自己正在迅速堕落为一个魔鬼，往不可回头的邪崇之路上愈加深入。她开始惧怕自己会被逻辑击垮，为了拯救苍生事先却要杀戮他们，万一她分辨不清什么时候是转折点的话，杀戮就不会停止。
会议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突如其来的震慑毁灭了刚刚形成的统一独裁政府，在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昙花一现，滑稽不堪的事件。
一名神志不清的联络员哭喊着冲入会议大厅，他手中的显示屏幕被摔得稀碎，他在众人惊骇不已的目光中宣布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是野蛮人！野蛮人入侵！”
安札犹如灵魂出窍，在短暂失去判断意识的时间里听见联络员声嘶力竭地喊道：“数量至少有七百万！！！”
落日要塞。
久未开动的巨炮扬起头颅，标志着入侵的战旗疯狂挥舞，所有战车飞船全部出库应敌。侦察兵连滚带爬地绕过要塞向内陆跑去，但他随后被狙击手击毙了，逃跑的要塞战士不值得活着。再过不久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兵激动地四肢乱颤，好久没打仗了，来吧来吧，让老夫再活动活动筋骨！小兵却紧张不安，他这是第一次和野蛮人作战，他入伍才不到一个月。
在远方伴随着烈日像魔神的巨眼从天际线升起，大地上平添了一条左右看不到尽头的蠕动线。随着那颗狂暴的恒星占据了大半天空，那根线变成一个无限长的长方体。
“小子，跟我学着点！老子当年手刃野蛮人可以以一当十！那时候弹尽粮绝了我还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们的处境不会那么糟。”
“天啊.....天啊.....那你是多骁勇善战啊！你是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炮兵！炮兵！你们没吃早饭吗婆婆妈妈的！赶快填充炮弹！没事的，小子，这只是一次常规战斗罢了，不用担心。”
“不.....不，我没打过仗不要骗我！这不是正常的战斗！该死，这保险栓怎么卡得这么紧！！！”
“你吓尿裤子了吗？连这个都搞不定？天狗，你他娘的往哪里跑？！回来回来！啊——该死的怂货！他肯定在娘胎里被脐带缠住过，小子，这是我应得的，这是对我们要塞人最大的褒奖！看啊，往地平线那边看，看见尽头了吗？”
“没有.....没有！放我走，我不想死，我，我还.....我还没.....”
“皮埃尔，你怎么像个瘸子似的，能不能动作快点，你不是想再杀一百个野蛮人就退休吗老伙计？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注意！！你他娘的是新兵不是？！没打过巨炮吗？那边的转告一句：眼睛瞎了就去配一副眼睛，在弹药打光之前尽量多中几个！小子下辈子你可别学他那样，跟个孬种似的！”
“不！不会有下辈子了，我们的灵魂会被圣徒吃掉的！”
“你他娘的站起来！站起来！给我看好了，野蛮人的骑兵战团已经近在眉睫了，你要被吃也要站得笔直，最好把肌肉给我全部硬起来，这样还能噎死几个！”
“爹！我不想死啊！！”
“我也不想啊，我还想再找一个老伴儿呢！但是没机会了.....儿子，这辈子很幸运能抚养你长大！我也很愧疚，你不想当兵，我却强迫你，我，我.....”
“爹别哭了！别哭了！我和你一起，英灵殿会收留我们的，我们有资格对吗？！”
“我们铁定能进去啊，英雄是永生不灭的！把那个该死的野蛮人推下去！用枪托！那边的那边的，别拉炸弹！会炸伤同伴！快闪开！”
“爹小心！啊！”
“儿子！我和你拼了！”
“Wuy?te?el?cajer?de?warto！”
“过来杂种！过来，看看谁的拳头硬！”
“爹，你快离开.....这儿，呃呃呃，别碰我爹！混蛋！！！”
“Hawala?rone?nony！”
“老兵！老兵！我来了！坚持住，坚.....你别想活着去见圣徒！”
“.....”
野蛮人远征军的骑兵战团分派了一支小部队占领了落日要塞，他们的行军就像汹涌的大河吞噬了一块石头。大地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如果从太空中俯视第二地球留神看也许你会发现他们的部队。野蛮人的先头部队攻破落日要塞只是两分钟的事，代价是仅仅两千四百名战士死于炮火和冷兵器，这是微不足道的损失。
如果新人类和正统人类的神会哭泣，那么他一定会在圣徒的威压下痛哭流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