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北平。
南苑兵营
再过短短数月，这里将成为抗战爆发后的第一个血战战场。建筑化为瓦砾，军人死伤枕藉，牺牲之惨烈，不仅震动当世，还将载入史册。
但现在，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担心。
军法官老严只担心今天的审讯。赤党案子，从前一直被南京政府的人攥得死死的。哪怕老蒋的人马滚了蛋，北平彻底归了二十九军，赤党的事还是不能由着本地说了算。这不，第一回过堂，负责审讯的是北平特别处的军法官，可人家还是派了人，垂帘听政似的盯着，生怕老严他们本事不够，坏了他们的大事。
太欺负人了，太小看人了。
老严憋着一口气：拿出压箱底的本领，让那些人瞧瞧。
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想法，从审讯室的布置就看得出来：明晃晃的大灯泡，还有聚光灯罩——平时哪舍得用呀。还别说，这洋玩意就是好。咔嚓一打开，刑讯椅照得一片雪亮，反衬得其他地方黑黢黢的，跟祭出了阴阳镜似的。
老严在桌后坐定，跟副手点头打个招呼，没理睬旁边那扇屏风后面的南京特务。“带进来吧。”
门外应声大喝：“带犯人！”更远处接力高呼：“带犯人！”一声递一声，喊号子似的传出去。
老严听得满意：大家都憋着劲儿呢。就是要这样，把气势搞得足足的，一开始就把犯人吓得矮三分。
给他个下马威。
“通通通”脚步声中，几个人把犯人揪了进来。犯人个头不小，但被人按下脑袋反拧胳膊压弯了腰，硬生生压成一团，双脚刚能点地，半提半拖来到聚光灯下，摁进固定在地上的刑讯椅。
几个人粗手重脚捆绑犯人。趁这工夫，暗影里的老严细细打量：脸色煞白，满头大汗，浇了水似的。唔，这是吓的，害怕了。没什么稀奇的，再正常不过。嗯？这家伙还侧了侧身，方便人家把他捆好。
好！
老严经验丰富，看得出这些小动作的意思：这是本能的讨好、迎合。嘴上再硬都没用，只要有这些动作，老严心里就有底了。
更何况这家伙一点儿也不嘴硬。老严懒懒的一句“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干什么的”才出口，马上连声答应。
“长官好，我姓王，叫王满，长城口外刘王堡是我家。两年前遭旱灾来的北平，逃荒没饭吃，当了叫花子，在南城要饭，天桥、先农坛……”
老严不搭腔，由着他说。姓王的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底，渐渐慌神了、没词儿了。审讯副手朝老严使个眼色，老严摇摇头：急什么？再晾晾。
屋里只有犯人紧张的喘息声。老严慢悠悠开口道：“现如今，叫花子混得还不错嘛。瞧这气色，这身衣裳。”
叫王满的犯人急忙道：“长官您听我说。这个这个，我不是普通的叫花子，我是，嘻嘻，有特异功能，我是说，通灵，就是那什么，阴阳先生。不不我不是算命的。我见过鬼，啊不是，见过阎王。所以乞丐们特别敬重我，好吃的好喝的都由着我……”
审讯副手朝老严斜倚过来，悄声道：“这就是师傅您说的胡抡对吧？”
老严微微点头。
怕挨打，于是胡说八道，敞开了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目的就是拖时间，让严刑拷打来得越晚越好。
怕什么就得给什么。对付这种人，就是要趁他说得起劲，猛地扑上去，一顿暴打，一家伙打垮他。
老严才要吩咐掌刑的杨长毛动手，屏风后面的特务小声道：“不全是胡抡，有几分真。”
老严和副手一愣：都吹到阎王那儿去了，还有几分真？
“……真的真的。南洼子您知道吧？埋死人的地方，乱葬场……”
老严当然知道，北平谁都知道。凡是横死暴亡又没亲人收殓的，都往那儿送。连口薄皮棺材都没有，芦席一卷就入土。还有城里的要饭花子、下等妓女、没人送终的绝户，这些人到了老病缠身、走投无路之时，自己估摸着差不多了，就会拿出最后一点力气，出城，慢慢挪到南洼子，躺下，一撒手放开人世间的那点事，不用多久便静悄悄地咽了气。
“……跟您说我死过一回，就埋那儿。下面那什么阎王殿，生死簿，见了个遍。还有炸人的油锅、大锯子，还了得！可咱上应星宿，阴曹地府拿我没辙……小鬼送我还魂，还好埋得浅，当然深埋了也难不倒咱。还派了鬼犬当仪仗，这叫派场……”
老严听得津津有味。胡抡的犯人见得多了，能现编评书的，少见。更何况还能现场抓哏，把北平那些神神道道的传说编排进去，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跟真事儿似的。
就比如那鬼犬吧。老百姓中间传得很神，说那是二郎神哮天犬传下的种，专门镇守南洼子。你跟他们说那就是普普通通的野狗，他们还不信，还跟你辩。“哪儿有那么大的野狗？再说它们怎么不往别的地界儿去呢？不懂了吧，这就叫阴阳相隔，两边不能来往。南洼子正好是阴阳交界，鬼犬卡在中间，来不了咱们阳世。”
哼哼，老严在心里朝那帮愚夫愚妇哼了一声。乱葬场里的野狗，有吃有喝，疯狗才离开这块宝地去别处呢。比那吃屎的野狗大出几圈儿，那是因为顿顿吃肉！这点儿道理，有什么难懂的？
这些事不能细琢磨，想多了让人反胃想吐。老严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犯人说的评书上。人才啊。不就是没死过去、没被野狗啃了、自个儿爬出坟地吗，就这点事，讲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难怪能把叫花子们哄得团团转。就连老严，多听一会儿都入了迷，都舍不得打他了。
才怪！
冷不丁一声暴喝：“给我打！”手肘一捅审讯副手。小伙子跳起身来，大噪门吆喝：“上烙铁，烧他！”
不愧是处里特别培养的苗子，机灵鬼一个，一边帮腔，一边快手快脚，挪了挪大灯泡的聚光灯罩，让灯光从刑讯椅上稍稍漫开，照亮行刑打手那一排吓死人的工具：鞭子、棒子、杠子、钳子、锥子、刀子，还有那个特制的火炉子，一点火光不冒，火力全逼在炉口的铁格栅上，把铁格栅烧得隐隐发红。
掌刑的杨长毛跨进灯光范围。
长毛这名字，一听就是绰号。本人其实是个半秃，所谓的长毛长在胸口上，护心毛。这个卖相很厉害。为了强化效果，杨长毛还特地备了不少黑色猪鬃，干大活儿的时候多多地粘上胸前，黑沉沉硬扎扎一大片，活脱脱凶神恶煞。
真正的行家才会动这些心思。这间屋里，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行家里手，上头精挑细选出来的。
不这样行吗？不看看这是什么案子。
大得捅破了天，说的就是这种案子。可不是捅破了天吗？连南京老蒋都惊动了。这不，专门派了钦差在这儿蹲着。
老严瞥了一眼屏风。平心而论，也不能说中央政府大惊小怪。从前清到民国，敢在这座皇城古都闹暴动的，有几个？机关枪打响，还动了钢炮！
这个叫王满的，是个人物啊！
问题是，瞧这副德性，实在不像能干出这等泼天大案的亡命巨匪、赤党枭雄。
杨长毛敲打着刑具，弄得叮当作响，吓得王满一个劲儿朝椅子里缩，嗓子里呼噜呼噜，嗯啊嗯的，说不出一句整话。“……啊、啊、啊……”
杨长毛没看见也没听见似的，一件件跟王满解释，“……钉碎你的骨头。这个签子呢，往指甲里慢慢扎进去，听着疼对吧？没错，真的疼。但我觉得赶不上钳子。钳子好哇，死死钳住，慢慢拉扯，想轻想重由得我。皮也好肉也好，指甲也好，哪儿都用得上。对了，最棒的是嘴里的牙，生拔，带劲儿！”
王满吓得直抽抽，“……咯、咯、咯……”叫唤得像母鸡下蛋。到这时候，不要说主审老严心里疑惑，就连副手都凑过脑袋，压低嗓门，“还以为是铁打的赤党呢。我看就快招了，都不用动手。”
小伙子还是嫩了点。不动手怎么行？这方面，行刑的杨长毛比他懂。嘡的一声，从烧得暗红的铁格栅上抄起烙铁，“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家伙！”
乌沉沉的烙铁，看着不起眼，远没有火炉子吓人。杨长毛一口啐上去，“哧啦”一声，腾起一股白烟。“够热吧？来试试？”手持烙铁，凑近王满的脸。
王满惊吓过度，原本只能动物似的，发出一阵阵无意义的叫喊，这时却仿佛突然间学会了说话。“不要！不要！不要！”一边拼命朝后仰头，竭尽全力躲避那只可怕的烙铁。
但烙铁仍然慢慢逼近，伴随着行刑打手阴恻恻的声音：“还敢不招？还敢胡说八道？瞧我烧了你这张臭嘴！”
“不要！不要！我招！我招！”
审讯副手兴奋了，“说，你是怎么……”
主审老严一把按住。还好，犯人惊吓过度，没发现小伙子露了怯。
光说不练假把式。这时候不给他个狠的，放任犯人蒙混过关，还能指望他说实话？有经验的老手都知道，威吓一定要兑现，才能让犯人彻底打消幻想。
当然，分寸一定得把握好。轻了不行，犯人本来吓得要死，真动手却不疼不痒，会让他觉得不过如此，说不定扛得住。重了更不行。人这玩意儿其实相当弱，力气稍大一点，或者一不小心弄在要害处，那是当场玩完。这种事，老严见得太多了。
好在杨长毛多少年的老掌刑，知道轻重、位置。王满的尖叫声中，烙铁缓缓逼近，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慢慢地、不可阻挡地，贴上面庞。
皮肉烧灼的焦臭味，响彻审讯室的惨叫声。
老严放心了。叫得这么响，说明人没事。最怕的是突然间没声儿了，那可就全完了，这间屋里干活儿的，谁都保不住脑袋。
要见血，要让犯人知道疼，要让他闻到自己身体烧焦的糊味，还要让他清清楚楚看着全过程。
最后，还不能妨碍他开口交代。别看烙铁砸脸，杨长毛手下有功夫，疼得要命，看着吓人，其实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养几天就好，连疤都留不下。
嚎吧嚎吧。嚎一阵子就知道怎么好好说话了。
杨长毛不错眼珠盯着，过了一会，朝主审的桌子侧过脑袋，点了点头。
火候到了。
老严打了个“干吧”的手势，杨长毛拎起水桶，“哗”的一声，一桶水劈头盖脑浇过去。
伤得不重，疼得可是钻心刺骨，最重要的是吓得魂飞魄散。这种情况下，冷水一激，犯人准会闭嘴消音，清醒过来。这时候打手再恶狠狠逼上去，谁都得求爷爷告奶奶，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
可王满仍旧号叫不止。
杨长毛凑过去，扒拉着脑袋，朝脸上拍拍打打。鼓捣好一阵子，王满的状况没变化，反倒是行刑打手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严心里一沉。麻烦了。嘴上厉声吆喝：“还敢号丧！我看是皮痒痒，给我狠狠地打！”
打手甩得鞭花叭叭响，可犯人没有丝毫反应，只管扯着嗓门叫唤。杨长毛心里发虚，手上加力，狠抽了几鞭，那是一鞭一条血，皮开肉绽。
犯人就像没感觉到一样。
杨长毛紧张得汗流浃背，但还得绷着凶恶的外表。“砸碎你这嘴牙，拔了舌头，我看你还叫不叫！”比划着张扬的姿势，钳子锤子互相撞击。
王满的号叫，打手的叫骂，刑具的敲击……审讯室里响成一片。喧嚣声中，王满一低头，接着向后猛仰，后脑狠狠撞在刑讯椅背上。
“自残！”“抓住他！”“快来人啊！”“咬舌头！”“快勒住嘴巴，扎牢！”
屋里乱成一锅粥，下命令的，叫骂的，呼叫帮忙的，还有人被犯人咬伤了手。好不容易才把犯人固定好，绳子扎紧了嘴巴。
“杀了我！”王满咬着口中绳索，喷着白沫，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声咆哮，“杀了我！”
老严喘着粗气，“小看这王八蛋了。”看着奔出屏风帮忙捆绑的南京特务，“铁杆赤党，铁杆！真真正正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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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铁缓缓逼近，在王满眼中渐渐放大，就像另一个人世间的特写镜头，越来越大，直到充斥整个屏幕。
蓦地一道白光，撕裂屏幕。极度的恐惧像蓄足能量的黑云，剧烈的痛苦像黑云中迸开的闪电——
——在两眼之间劈入，直贯脑海！
——直刺脑海最深处，照亮黑漆漆的潜意识深渊。
——唤醒了王满深埋在这里的东西，像杀人犯深深埋藏的尸体：另一个记忆，另一个人格。
——另一个人。这具躯壳原来的主人。现在，这个主人惊醒过来，像反抗破门而入的强盗，拼命攻击那个外来者，那个跨越时空、附体夺舍的穿越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