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就得在人家手下讨口饭吃了。王满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分出一小半心思拧动面部各组细小肌肉，协调组合，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钱胖子前不久还是叫花子，靠奉迎讨赏过日子，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来这里之前，他唯一觉得心里没底的，就是这个看相貌不过二十来岁的“老神仙”。
对孙头儿，他是全不在乎。上次光凭一张嘴就能煽起全场，这次日本人还出血发钱，还怕降伏不了一个乞丐头儿？
可那位老神仙，那是真的看不透、拿不住。虽说事先专门藏下了一路奇兵，可那位没准儿当真有些仙家手段。钱胖子偷偷派人打听过：这人能画符，拐来拐去的那叫罡步，踏罡步斗！惹恼了这位爷，真要请下六丁六甲天兵神将，那可、那可……
而现在，一看那张硬挤出来的笑脸，钱胖子一颗心顿时落进了肚子里。好，既然你肯低头，我就得让你哈腰。咱们趁热打铁，定下座次。
把孙头儿朝旁边一拨拉，钱胖子双手叉腰，横眉立目吆喝道：“想吃老子的饭，就得服老子的管。叫你往东就往东，叫你往西就往西。不愿贩大烟的，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手一翻，伸在空中，食指中指夹着一枚银圆，反射着阳光，“要饭的别想充大个儿。想要这个，就得在地下爬！谁要觉得自个儿来头大，弯不下腰，老子打折他的腿！”手指一弹，银圆飞向空中。
这叫立威。江湖上的老一套，先给甜头，再立规矩。放狠话时，钱胖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王满。那枚银圆画了道弧线，斜斜落下，擦着王满的鼻尖过去。“捡啊！”
王满只觉得耳根子发烧，热到后颈窝，又朝脸上弥漫开来，转眼之间便红头胀脸，像喝了斤半烧刀子。
上一世，从小到大，哪儿经历过这个？好歹是个白领，顶头上司和大老板也是985出身，再怎么瞧不起人，也不至于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现在呢，两世为人，却落得个被人当面吐唾沫的地步。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其实照这一世底层社会的标准，钱胖子的态度真的不算恶劣。折辱人？要饭的怎么会在乎这个。各行有各行的饭辙：拉车的卖力气，当兵的卖命，叫花子卖的就是这张脸。骂几句，没屁事儿；打几下，谢谢老爷疼我。人家钱胖子还没指名道姓呢，已经够给面子的了。
还有那块现大洋。别人都是钞票，这就是重视。
钱胖子手段厉害，绝非粗坯，做事向来有分寸。在他看来，这几下散手使得不错：先敲打几句，紧接着再给点甜的。现大洋啊。整整一块，上好的羊肉能买四斤多呢。这是多么阔气的出手。只要这位老神仙松松膝盖磕一个，他这边立马双手搀起。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吗。
那句文话儿怎么说的：礼贤下士！从此后你就是咱们这一伙里的诸葛亮、姜太公。哪用得着您去跑街贩小包啊，要饭什么的就更别提了。姓钱的养你一辈子！等见了阎王爷，美言几句，下辈子就算我欠你，这份人情姓钱的准定还上。
万万没想到，老神仙发火了。脸红脖子粗，气成了关公。只见他一下挺直了腰杆子，瘸着拐着，歪歪扭扭，直奔着这边就过来了。
心里想的戏文是刘皇叔三顾茅庐，谁知锣鼓点儿一响，出场的是黑旋风手执板斧哇呀呀。
剧情差距实在太大，钱胖子有点懵。这人原本对王满就有六七分戒惧，这一下变起仓促，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围观的乞丐们心里没他那些弯弯绕，想的就是看场好戏，瞧瞧孙爷钱爷的龙虎斗。没料到孙爷还没开打就缴了枪，一个照面就服了软。
可把大伙儿闪得呀，这就像说好吃酒席，特意一整天没吃饭，空着肚子赶去，人家却撤桌了。
正在大失所望，却见老神仙登场厮杀。乞丐群里“嗷”的一声炸了窝。
“老神仙！老神仙！”
“发个掌心雷，劈死他个小妈养的！”
“姓钱的，磕头认栽吧！”
喊声震天，举臂如林。钱胖子本就乱了阵脚，被这一哄，顿时倒了旗杆散了簧儿，鬓角鼻洼热汗迸出，在圈子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个手下有的大声吆喝，妄想凭嗓门压过众人；有的双手乱挥，示意大伙儿安静；还有的连连打着罗圈揖，意思是恳求各位大爷给面子。越是求告，周围越乱得厉害。哄笑声、嘘声，吵得开了锅。
一片混乱中，只见钱胖子的一个随从凑到耳边说了几句。但四周吵得乱麻一般，钱胖子又张皇失措，显然什么都没听见。那人不耐烦起来，将钱胖子一把推开，迎着王满跨步上前。
这人一动，王满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这人似乎有些面熟。还不止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聊过，是个熟人。
可王满自打加入乞丐帮伙那一天就几乎是个废人。张嘴说不出话，抬腿走不多远，前不久刚找回舌头，怎么可能跟本帮花子之外的人物见过面聊过天。
心里这一怔，脚下不免顿了顿。那人抬起一只手，点着王满，勾了勾手指。
哇噻，李小龙啊！莫非这小子也是个穿越的？
这个念头才起，王满心里一亮，一下子明白了这人如此眼熟的缘故。
神态。
无论是王满这一世生为农家子弟的记忆，还是穿越以来见过的这些乞丐，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一举一动都透着卑微。比如他这一世的爹娘，永远深深地佝偻着腰身，仿佛随时准备磕头求饶。哪怕是近乎泼皮流氓的乞儿帮，一个个也躬腰驼背，动辄点头哈腰。
帮中的少数强横者又是另一个极端：挺胸凸肚仰着脸儿，恨不得把下巴颏儿指着天上。
一句话，王满在这个时代见过的人里，就没有一个神态正常的。
而眼前这一位，既不怯懦卑微，又不张牙舞爪。在这个时代，这种人实在太稀罕。
而在王满的前世，这原本是最普通的神情，常态，满大街都是。就算带点傲气，在事业有成的人中也算正常，没有丝毫出奇之处。
上一世习见习闻的神态，这一世乍见之下，熟悉、亲切之感油然而生。王满不由自主用上了另一个时代的打招呼方式：含笑点头，“你好。”
那人一愣，站定不动了，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个朝对手说“你好”的家伙。
那两道眼光一扫过来，王满立即发现自己误判了。
不，这不是上一世常见的那种自负自得的成功人士。在那个时代的公司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