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身毛病怎么来的,王满心里最明白不过。可以这么说,当今世上,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弄清这种病症的缘由。
之前王满还担心转世重生之后成了个废物,像童谣里说的“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头人。但恢复语言功能之后,他放心了:不就是脑子和身子合不上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副脑子和这具身体就好比封建社会的老式婚姻,双方根本不认识,转眼间成夫妻了。这种情况下,双方都得小心翼翼,打起全副精神,不能指望有什么默契。
自从转生以来,王满做任何动作,都得明确下达相应的指令,比如“抬右脚”,然后将注意力集中于右脚,这样才能完成平常人毫不在意就能做到的抬腿动作——还不能保证做到位!
但是,给人家点时间,双方习惯习惯,最后总能过到一块儿去。就说走路吧,现在已经不像走出南洼子时那样,张牙舞爪扭秧歌似的才能挪出几步。
王满自嘲地想:经过刻苦努力,已经达到普通瘸子的水平。进步还是显著滴!
有曹老板这样的高人帮把手,想必这个过程会大大加快吧。
一晃几天过去。王满过得悠哉游哉。白天去屋外,蹲墙根儿下晒太阳。身上是曹老板从估衣铺淘换来的棉袄棉裤。旧货,成色跟他从前那件差不多。好处是干净,一个虱子都没有。大太阳一晒,暖洋洋!
到了晚上,搓澡,推拿!身上的疥疮全好了。还有吃的,早午两顿管饱,午饭还能见点油荤。
铜锤差不多每天来一趟,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别的叫花子发现,泄露了老杆头的底细。有他通风报信,孙头儿对杆儿上的动态了如指掌,做到了前手机时代最大限度的实时跟踪:
……烟灰接过了杆子、烟灰寻求钱爷的资源持续注入、烟灰被人家一溜跟头打了出来、烟灰的帮内基本盘发生动摇、烟灰目前十分沮丧……
全是自家杆子的消息。要饭的不需要大视野,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但身在乞界,圈子里有什么大事,不用打听,自然会灌进耳朵里。
比如这一件:钱胖子引咎辞职,下野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孙爷全没在意。倒是王满,总忘不了当初被姓钱的整得多么狼狈,一听他倒了霉就高兴。“哦,钱胖子真猫起来了?在哪儿?”
铜锤愣了愣,“这谁知道?”又马上改口道,“老神仙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明儿一定给您个准信儿!”
孙爷厉声道:“敞着嘴瞎扯什么?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钱胖子多少年的老杆头,他的老窝你上哪儿找去!就敢在老神仙面前拍胸脯。你这是、这是……欺君!”
王满吓了一跳,忙道:“过了,过了,太过了。”
孙爷接着训斥铜锤。噼里啪啦,杠上开花,最后语气一转,“……这个毛躁脾气不改,往后怎么接我的杆子?”
骂个狗血淋头再画个饼。王满再次感叹:高,实在是高!这才叫“一切尽在掌控中”呢。
感慨还没几天,局面却脱离了掌控。铜锤的最新线报惊得孙头儿张口结舌。那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拳头还有富裕。“什、什么?丧葬棚子?姓钱的被人爆了点儿?”
所谓的“点儿”,就是CIA的safe house,安全屋。没那么高大上,但性质完全一样。
这种最隐密不过的据点,居然被人掀了?
“那还有假?”铜锤乐得眉开眼笑,“穷家门里都传遍了。那混蛋弄了一大笔钱,几大箱,找家丧葬棚子,埋墙根儿底下了。杆子一挂,乌龟缩头不出门,躲在窝里数大洋。他们杆子的人天天堵着丧葬棚子骂。人家做死人买卖的也绝,来个死鬼不搭腔。急得那帮要饭的火烧火燎,直挠墙。”
王满诧异道:“把点儿安在丧葬棚子里,也不嫌忌讳?”
孙头儿琢磨了一会儿,半是给王满解释,半是自个想心事儿,道:“一般人家出殡,除了打响尺的执事,抬棺的杠夫,其余那些,举旗的打幡的帮腔号丧的,谁家舍得请那么多人手?还不都是拉一帮叫花子凑数撑场面。没有穷家门弟兄,丧葬棚子办不成事儿。唔,倒真是个安点儿的好地方。”
王满也道:“再说,钱胖子要没躲那儿,怎么会任凭别人堵门,老板还不得出来办交涉?”
孙头儿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我看,姓钱的八成真躲在那儿。”
“老天爷开眼,现世报,来得快。还想撅了咱们的杆子?这下可好,连老窝都让人掀了。”
铜锤嘚嘚嘚说个没完,孙头儿却没有一点儿开心的模样,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呢?好好的点儿,怎么说爆就爆了?姓钱的不至于这么马虎呀,连个老窝都看不住。”
这点人情世故,积攒了两世七十年人生经验的王满哪还有个看不明白的。孙头儿不是为钱胖子抱屈,老叫花这是联想到了他自己。
钱胖子被人爆了点儿,我呢?我这个点儿,还靠得住吗?
“钱胖子吃了这个亏,谁有好处?”后世无数侦探小说中,这多半是办案主角的第一个问题。但对这一世的叫花子来说,这是个全新的思路。
“对呀!”孙爷猛一抬头,“落下好处的,还用问吗?接他杆子的那个冤大头,叫什么来着?姓钱的本想暗地里朝人家冒坏水儿,却被轰到了大太阳底下,什么招儿都不好使了。”
王满心里暗笑:这是骂谁呢。
但孙爷全无自觉意识,说得啧啧连声:“接杆子的那谁,这一手玩得真漂亮!”想了想,又纳闷起来:“不对呀。留下顶缸的没这个手段,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会让他接杆子?那还有姓钱的什么事。干这个的都跟烟灰一个德性,全凭一张嘴。这号废物,哪怕天上掉馅饼,他都捞不着一口吃的。”连连摇头,道,“不不。那种人绝没本事挖了钱胖子的窑,有那个本事,断断轮不着他接杆子。”
明白了,冤大头不能是个有真本事的。王满笑道:“好在当初您没答应并进去,不然的话,凭您的本事,从前又是平起平坐的杆头儿,手下一帮子老兄弟,钱胖子只要撂挑子……”
说着说着没了音儿——被孙头儿的动静打断了。
老叫花就差没给他当场来个五体投地,“老神仙,老神仙,没说的,服了!真不愧开了天眼。叫花子的那点把戏,在您老面前,那就是小玩闹,一眼看透!”
连铜锤都听明白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比如被他并了股的于瘦子,穷家门里谁都知道,不是任谁揉捏的面团。自个儿的杆子成了钱胖子的手下,真就那么服气?钱胖子在时还好,他撤身一走,姓于的一准儿横插一杠子,夺了杆子,爆了钱胖子的点儿。”
“要不是这样,你把我这俩眼珠摘了去。”孙爷道,“姓钱的拉着姓于的贩大烟,两杆人马合股,搅成了一团。他一下野,接摊子的废物点心能是于头儿的对手?三两下就收拾了他。穷家门的事,姓于的什么不知道?留下的暗桩还瞒得过他?顺藤摸瓜,钱胖子的老窝能保住才见了鬼了。”
王满幸灾乐祸:“钱胖子那么横的人物,吃了这个哑巴亏,准咽不下这口气。好嘛,龙虎斗。呸呸,狗咬狗。咱们等着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