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王满一拳砸在炕桌上。“你还有点骨气没有?只要有一个敢拼命的,上去死抱着,大家一起上,还跑得了他?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
二秃哭得呜呜的,说不下去了。孙头儿低声道:“铜锤……没了?哭,就知道哭,接着说!”
“没、没了。好、好半天才、才咽气儿。钱爷在上头说,谁不听他的,就让日本人杀谁。铜锤在地上一声声叫唤:哎哟,哎哟。手捂不住伤口,肠子出来了,想扒拉回去又没力气,就看见肠子慢慢淌了一地……只剩下叫疼的劲儿,不大点声儿:哎哟,哎哟……怎么都不停,怎么都不停。”
二秃双手堵住耳朵,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伏在自己肠子堆里的将死之人,听见了那个有气无力、却直钻进耳朵的呻吟。
孙爷老泪纵横,“别说了,别说了。铜锤,铜锤啊。”
二秃也哭喊着,“哥,哥哎,你死得好惨啊!”
王满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没血性的东西,没血性的东西。”伸手要打,却因为心情激愤,使唤不动胳膊。“上去打啊,上去拼啊。就那么傻站着,看着!”
二秃边哭边说:“我怕,魂儿都吓没了。大伙儿都吓傻了。”
“当时吓傻了,那后来呢?一直傻下去,全成白痴了?”
二秃道:“后来钱爷跟大伙儿说,跟着日本人,好吃好喝,比前一阵子更强……”
“有了好吃好喝,大伙儿就跟定他了?哪怕铜锤还躺在地上没断气?”王满恨得直砸炕沿,“亡国奴!天生的亡国奴!这国亡的不冤,哈哈,一点都不冤枉。”
孙爷擦擦眼泪,劝解道:“老神仙您别生气。一群要饭的,能指望什么?要有那份心劲儿,也不至于当叫花子了。”又对二秃道,“秃哇,记着,往后别跟你哥似的,别强出头,低头过日子。别顶撞人,尤其别顶撞钱爷。最近他让大伙儿干什么?反正别管什么,让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能混上好吃喝、暖和衣裳,比什么都强。”
二秃点点头,“嗯。有杂合面窝头,每天两顿,准点儿!大伙儿可高兴了。钱爷说了,等日本人发下烟土,天天还有猪头肉。但这会儿没法弄那个,城里闹学生呢。得等这阵风声过了再说。”
王满肺都快气炸了。
铜锤的事,就这么算了?哇哇哭一场,然后接着过日子。而且是开开心心过好日子:啃着窝头,等着当上毒贩子,吃上猪头肉。这跟圈里的猪羊有什么区别?同伴被屠宰,圈里一片哀鸣。可只要食槽里倒进饲料,所有牲口都会埋头大嚼,将同伴的遭遇抛在脑后,也不考虑自己今后的命运。且顾眼前,先吃个肚儿圆再说。
孙爷却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稳当些好。要是被学生撞上卖这东西,说不定立马揪住送官。人家是少爷小姐,就算日本人也不好明着打打杀杀,只能干瞪眼。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们。”
二秃道:“是这个理儿。可大伙儿急呀。钱爷给日本人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去给学生添点恶心,搅和了他们,好干咱们的大事。”
孙爷吃惊道:“那不得进城吗?去哪儿?出了咱们的地盘,小心惹事。”
渐渐地,王满听出了名堂:老杆头儿这是在套话呀。一点一点,从二秃嘴里掏出了钱胖子的安排: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走哪条路……
你想干什么?
“秃哇,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别让钱爷起疑心。往后你也别来找我了,跟着钱爷好好干吧。”
二秃走了。王满盯着孙头儿,“不让他来了?让他在那里头当个眼线不是更好吗?有什么事还能通报一声。”
孙头儿慢吞吞地说:“这人哪,谁给吃的就跟谁走。不这样的,少见。您说通风报信?几顿窝头吃高兴了,不知道朝谁通风报信呢。就算不说,等姓钱的腾出手,把跟铜锤走得近的几个人挨个盘一遍,他能瞒得过去?”
一边说,一边收拾两人不多的几件东西,打进包袱里,“这个地方待不得了。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卖给姓钱的,他也没东西可卖。”
王满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您刚才套二秃的话,是想给铜锤报仇?”
孙头儿点点头:“换了别的人,也就算了。别的人,我不欠他们什么。我把这些人拢到一块儿,想办法让大家多挣一点儿。他们呢,也容我多吃一口,过得舒坦一点儿。一句话:两边都落了好处,谁都不欠谁什么。”
这个道理,历练了两辈子的王满当然明白。“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到底是老神仙,一句话就全说清楚了。”孙头儿道,“比如二秃吧,我不能让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去给姓钱的添乱。人家凭什么呀?反过来说,他也别想让我为他拼命。帮忙可以,拼命不行。
“但铜锤不一样。义气那东西,那傻小子是真的信。要不是为我出头挑事儿……
“他的仇,我非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