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心灰意懒,不由得叹了口气。
祝老板却误会了,爬将起来,努力劝说:“……过得可好了!穿一身洋人衣裳,手里耍着洋人拐棍。那派头!您说,我那是害他吗?我是让他过上了好日子!才到我这儿时穿的什么用的什么?我做保人,给找了个饭馆跑堂的活儿,那日子,能甜到哪儿去?是,我是报了官,这是为他好啊……”
短时期内,叛变革命确实可以大幅度提高生活质量。但穿越者不可能犯这个错误。
“闭嘴。”祝老板立即一声不吭,听话得不得了。但没他聒噪王满照样想不出主意,只知道老站在这儿不是办法。“走,回去。”
万万没想到,一听这话,情绪本已渐趋稳定的祝老板猛然爆发了。“不,不,不!六爷,六爷您行行好,别、别……我老婆她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祝老板扑倒在地抱腿号啕,王满知道他误会了。“放心,不会找你老婆麻烦。好男不跟女斗……”
祝老板仍是死不撒手。“我们不敢了,不敢了。求求您,您走了吧,再也别来招我们!”一边说一边在王满裤子上蹭,鼻涕眼泪抹了一裤腿。把个王满腻歪得。知道上哪儿去的话,我还来找你们?王满心里发火,手下加劲,一把将棺材铺掌柜薅起来,半拖半拽,几乎脚不点地,没多久便再次跨进棺材铺。
王满一搡祝老板后背,低喝一声:“进里屋。”自己关门上板,免得来了顾客。只听身后祝大娘抓着老公报告:“出大事了,那小子跑了。说是上茅房……”
饶是王满脑子里一团乱麻,听祝大娘气喘吁吁大惊小怪,还是心里暗自好笑。王满趁机给自己打气:我虽然狼狈,还有比我更狼狈的。
一脚跨进里屋。“谁说我跑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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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顺利极了。
一开始,王满连应该问什么都不知道。可没等他开口,祝大娘已经全盘招供:时间地点人物、缘起经过发展。前因后果,夹杂着心理及情绪分析:恐惧、犹豫、忏悔……一切的一切,洪流般一泻而出。
与其说是招供,不如说是倾诉。
本以为自己是审讯者,结果被对方当成了青天大老爷、心理辅导师、听忏悔的神父、无话不说的闺蜜、共享八卦的长舌妇……至少七八个角色合体!
王满暗暗叫苦:这婆娘到底是什么变的?八辈子话痨成精吗?话痨成精不说,还他妈是个戏精:忽而抽泣,忽而痛哭,表情之外更辅以丰富的肢体语言:自打耳光、撕头发、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单枪匹马就能演完二百集韩剧的感觉。
没到五分钟,王满已经成了上一世的沙发土豆:面前播着剧集,大脑一片空白。
再看祝老板,本也是好一张利嘴,方才在野地里跪着还能劝降,但跟祝大娘相比,完全不够看。祝老板显然明白这种级别差异。自从老婆开口,他便一言不发,一脸木然,又变成了平时那个木讷寡言的老实瘸子。
这等泼妇,谁与争锋!
可怜的祝老板,再次向你献上我深深的同情。
祝大娘第八十遍挖掘自己灵魂深处时,王满再也受不了了。“住嘴!”
女的再怎么能说,大事还是得家里男人拿主意。要不怎么叫旧社会呢。“祝老板,你打算怎么办?没问你,你给我闭嘴!老实点,蹲下,两手抱头,蹲下蹲下!”刚才还狠不下心,现在被这泼妇闹得,杀人的心都有。一通吆喝,很有点派出所协警的威风。
祝大娘被吓住了,抱着脑袋不出声了。可祝老板却没有任何反应,木着一张脸,木桩似的不言不动。
王满心里有点发怵:该不会是看透了我没胆子杀人吧。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祝老板闷声闷气喝道:“还不做饭去!和好的面搁得都酸了,让人怎么吃?”
做饭,吃饭。三人都闷着,连祝大娘都惴惴地不作声。
天黑了。“你们睡里屋,我睡外头铺面。”里屋没窗户,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黑屋。王满在外面堵着门,那两口子不可能溜出去。暴力突围更是想都别想。那间屋子搜了个底朝天,绝对没藏着什么器械。赤手空拳打起来,一个瘸子一个女的,还都上了岁数,这一世的王满可是二十来岁的壮棒小伙儿,加上机缘巧合得了一副好身手,收拾两个卖棺材的不在话下。
可问题不在于谁打得过谁。这两个不是组织里的人,只算个社会关系,唯一的功能就是给地下工作者提供合法身份——充当担保商户,给同志们找份工作。三十年代没什么四代身份证、网上查询,有铺户作保就行。但现在,就算棺材老板出头担保,找了工作,王满也不敢上岗就职。
转脸一准把你卖给特务,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种情况下,就算杀了他们(王满连忙提醒自己:理论探讨,纯粹学术性质),也没有用。死人倒是不会出卖谁,但也当不成保人了。
怎么办呢?王满在临时支起、充当床铺的门板上翻来翻去。袁大哥怎么不多给几个联络点呢。哦对了,组织被特务破坏了。再说干地下工作不是后世社交,手机微信QQ脸书恨不得一古脑儿全塞给你。有一个就不错了,还想攒一把名片啊。
王满想起了几年以后流行的新民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干脆,直奔延安!大不了一路讨饭过去。好歹咱也是杆儿上的,乞讨正是本行,专业对口。
慢着慢着,到了延安,你既无社会关系又无证明,只知道一个袁铮,别人会怎么看你?当我党没有反特机关吗?
回乞丐堆里混吃喝更不可能。原来所属的杆子归了于瘦子,于瘦子又成了日本人的走狗。回去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说,就算能神神鬼鬼地把姓于的唬住,王满仍然不愿回去当那个老神仙。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识过袁铮那样的革命者以后,再让他浑浑噩噩当叫花子了此一生,不可能了。
门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王满突然想到,里屋那两人肯定正耳朵贴门听动静呢。像这样辗转反侧长夜难眠,不是显出心虚吗?于是强自忍耐,在门板上一动不动。静卧久了,竟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