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杂耍、垫场戏过了，今晚的角儿上场，大轴戏开演。王满擦擦额头上的汗，甩甩胳膊。总算可以歇一会儿，喘口气了。之前闹哄哄的观众安静下来，专心听戏。伙计们也不再四处挤着给人递手巾把——这时候干这个，白招人讨厌，别想挣着钱。
戏台前的池座里起了一阵小骚动。两个人在满满登登的方凳条桌之间侧着身子，绕来绕去，不住地朝台口前进。
这是正对戏台的位置。除了包厢，就数这儿最得看。面前的条桌上还摆着香烟茶壶各色小吃零嘴儿。坐在这儿的，大都是附近体面铺户的掌柜的。生意人习惯了和气生财，对钻来钻去这两人还没说什么，戏园子引座的不乐意了——没挣着你的钱，还妨碍出钱的主顾看戏！“喂喂，两位，小心碰翻我的桌子，别往前凑了。”
两个人跟没听见一样，往前一钻，到了戏台前，跟只买了站票、紧贴台根儿仰脖看戏的客人挤在一起。其中一个双手一扒台沿，攀上戏台，回手又把自己的矮个儿伙伴拉了上去。
戏园里“轰”地一下，炸了窝。“下去下去。”“哪儿来的混账玩意儿。”“懂不懂规矩啊？那上面是有尺寸的地方。”“别妨碍大伙儿听戏。”
台上的矮个儿往大襟底下一掏，掏出一只纸糊的大喇叭，凑在嘴前，大喊道：“还听戏？还听戏？大难临头了，知不知道，大难临头了！”
脆生生的嗓门，又高又亮。“女的，是个女的。”“坤角儿？”“这是闹的哪一出啊？”连台上的角儿都愣了，跟施了定身法似的戳在那儿，傻了。
“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强占了咱们的东北，然后是长城沿线，华北。用不了多久，日本兵就会踏进咱们的北平！家要破了，国要亡了！同胞们，国破家亡，就在眼前！”
满场子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瞧那个女的，王满却仔细打量着另外那个个子高点的男的。眼熟，似乎见过。可惜那顶巴拿马草帽压得低低的，脸藏在帽檐下的黑影里。王满斜着挪了两步，从侧面望去——小赵！游行那次结的缘，杀人那回。燕大的。到燕大，找救国会的小赵。
小赵也拿出一只大喇叭，接过女伴的话头：“但我们还有共产党，还有工农红军。共产党领导下的英勇红军，就是中国的希望。现在，红军已经全军出动，北上抗日。”两人高呼口号：“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打倒国民党卖国政权！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这是革命宣传，是地下党组织的活动！王满甚至想起了那个术语：飞行集会。选人多的地方，突然跳出来，演讲三五分钟，然后撒腿就跑。
可那是大街上啊，四通八达的，跑起来方便。这两人怎么选了这个地方！光看这儿人多，想没想过撤退路线啊？还有，军警宪特这些粗胳膊，平常的消遣之一就是不花钱听霸王戏。每天晚上，戏园子里准有这种人。
果不其然，最初的愣怔劲儿一过，台下好几条嗓子大喊起来：“赤党，赤党。”“抓住**有赏啊！”“别让他们跑了！”
好在二十九军继承了西北军不扰民的传统，治军较严。听霸王戏的不敢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都分散在两侧偏后的地方。最靠近戏台的上好位置坐的大都是殷实店铺掌柜的。生意人最怕惹事，又不缺那两个赏钱，没人愿意担着风险去捉拿反贼。一个个都端坐着不动。特务们不敢把这些有钱人推翻踩倒，只能边喊抓人，边绕着两侧朝前挤。
王满松了口气：如此看来，这两个同志并非一味鲁莽。选这个地方，人家也是考虑过的。又见小赵他们没有跳下戏台从来路逃走，而是径奔后台而去。王满这下放心了。出了后台有个小偏门，外面就是条小胡同。
事先明显踩过点儿呀。敢上这个地方飞行集会，这是胆大；准备周全，这是心细。胆大心细——咦，从上次的印象看，小赵似乎没这本事呀。说他是个愣头青还差不多，不像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
但话又说回来，小赵想不出来，就不兴别人给他支招吗？党组织里，高人还少吗？
悬着的那颗心刚放下，才跑进后台的小赵两人又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
来抓他们的？
却只见后面那个喊了句什么，前面两人停下脚步。
这三人是一头儿的。一个小组。两人行动，一人接应。
三人这时明显有点慌神。一个往左两个朝右，你拉我扯了几把，这才一致行动，从左边台口跳下戏台。
王满看得莫名其妙。怎么又回来了？虎口拔牙的买卖，慢一步就成了老虎嘴里的肉。怎么还在台上来来回回的。当是绕场跑台步啊。
就在这时，只听后台背后那条小胡同里警哨大作，响成一片。被后世无数警匪片熏陶出来的王满顿时明白了：事先选定的退路出了意外。
熟读后世资料的王满知道，飞行集会，最忌意外，一出意外，必定被捕。正由于这个原因，飞行集会活跃成员的折损率之高，几乎高达百分之百。我党事后的总结，乃至后世历史教材，全都一致认定：三十年代，我党在白区的地下工作犯了严重的左倾冒险主义错误，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就是飞行集会，造成了我党人员、资源的重大损失。
看样子，小赵免不了被归进这个接近百分之百的统计数字。
可惜呀。王满是真的惋惜不已。虽然并无深交，但这个热情开朗的小伙子给他的印象非常好。放在后世，活脱脱一个阳光小帅哥。这么灿烂的青年落入阴暗的囚牢，怎不让王满痛惜不已。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更自私的理由：这小伙子要是好好活着，他跟组织就能多搭上一根线。相当于上了双保险。眼看就是兵荒马乱的岁月，谁敢保证袁铮那边绝对不出事呢？万一有什么意外，小赵这儿，不是现成的一条后路吗？
救人就是救己。只是，怎么救？
快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