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有多兴奋,中国老百姓就有多惊恐。
瞧那副凶相吧,活脱脱就是强盗啊。挥着火把,舞着刀枪,这是要公然烧杀还是怎么?远处行人逃避,沿街店铺上板。刚才还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地方,眨眼之间就净了街。
只有才离开三义园的那批观众没路可走,掉头重新往戏园子里挤。“让我们进去。”“得躲躲,得躲躲。”“鬼子来了!”
老百姓可以仓皇逃窜,军警宪特这些当差的却没那么便当。哪怕心里一万个想逃——老子不在这儿、老子不在这儿——但事情既然落在眼眉前了,拔腿就跑总是不太像话。
“哎哎,您老,别挤别挤。您那火把,这个这个,呵呵,小心着点,别烧着了东西……”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可惜太君不配合。
“捉拿赤党!”“滚!”太君们叫嚣连连,不时还蹦出几个中国词儿。
这个态度真不好。但人家是洋人,天赋人权就是见官大一级加骂骂咧咧。
“哎,您老……”
叭!大耳光贴上来了。
面对老百姓,军警宪特那是威武雄壮。但面对日本人,统统变成了委曲求全的小媳妇。
上头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忍耐。庙堂里一句话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姿态是那么文雅得体。可到了眼对眼面对太君的基层,抽象的高姿态必须转变为具体的行动。那就是:
怂。
军警宪特们捂着脸蛋点头哈腰,但还是挡着戏园大门,不敢放这伙日本人进去。
进去还了得!那么多人挤在里面,老的小的,人摞着人。把这些日本疯狗放进去,就算不杀人,放火一烧,那是多少条人命啊。
一边吆喝叫骂连打带踹,另一边硬挤着笑脸任打不还手。遇上这种乌龟神功,鬼子一时间还真的没办法。前面几个耳光继续扇着,眼睛却不断往后面瞟。
大家都瞧出来了,后面那个明显是这一伙的头目。那身衣服虽然还是袍子不像袍子裙子不像裙子,但既没撸着袖子也没敞着怀。更不像冲在最前面那几个,赤条条的,只有裆下一块布。
“喂,你们的,负责人的,出来!”这伙浪人的头子名叫高田勇,久在中国,汉语颇为流利。
日本人要找领头的。可在场这些军警宪特分属不同机构,共同点唯有看白戏,哪有什么组织者领导者。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几个来回以后,齐齐落到最后抵达的那伙巡警身上。
这时的北平,管事的是二十九军系统,冯玉祥老西北军的传承,治军较严,号称不扰民。虽然是挂羊头卖狗肉,说一套做一套,但总归有所约束,不至于肆无忌惮。比如吃霸王餐看白戏,吃还是要吃的,看也是要看的,但总要挂个羊头,掩饰一下,换身便服什么的。
结果就是,当晚在场的强力部门,除了后知后觉紧赶慢赶跑来的巡警,其他人几乎全是便装,只有寥寥几个穿军服的。可怜的巡警正好当值,从头上的大盖帽到脚下的破皮鞋,全套警装,俗称黑狗皮。想的是来讹一把,谁知成了最耀眼的一群:国家与政府的代表,全场瞩目的对象。
自己人这边,目光齐刷刷转过来——戏园子里的老百姓,以及刚才还咋咋呼呼想抓人请赏的军人、特务。日本人那边更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这群服装整齐、行动统一的黑衣警察。
没办法,谁让他们这么显眼呢。
警察们压力山大。
北平警察,组建于前清末年裁撤步军统领衙门、兴办现代警务之后。理论上以西洋警察为师,实际操作过程中,多多少少,变成了解决市区闲散人员就业问题。
自明亡清兴以来,八旗子弟不务生计,按月领饷,号称铁杆庄稼。到大清快完蛋的时候,铁杆庄稼没了,啥都不会的儿郎们成了市内不稳定因素。警察部门不得不吸收大批旗人,说白了就是给个饭碗。这些人多半识几个字,一代代喝茶聊天的悠闲生活又造就了一张张铁嘴,正好用于解决邻里纠纷。另一个时代的派出所功能,这些旗人警察担起了一多半,还做得挺好。
只有一条不好:这些人能说会侃,就是见不得暴力。只要碰上拿刀动杖的,黑狗巡警那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能逃多远逃多远。
躲不了的时候呢?
大家瞪着巡警,巡警们目光游移,缓缓转向当头儿的,金爷。
众目暌暌之下,金爷挺胸拔背,迈步上前。“各位稍安勿躁,这事儿听我的——”
——然后,“呕”的一声,金爷口吐白沫,羊癫风发作,一头撞在地上。
其他巡警的机智和表演才能丝毫不亚于金爷。一拥而上,捶后背抹胸口。“金爷,金爷!”“哎呀,老毛病犯了。这可怎么办哪?”“快快,瞧大夫去。人命关天,还磨蹭什么呀!”
几个巡警抬起金爷就要向外,抬眼一见日本人神色凶恶,哪敢硬闯,行云流水般一个向后急转弯。“园子里还凉快些。”“对对,他这个病根儿啊,最怕搬来搬去瞎折腾。找个地方歇着就好啦。”
警察们缩进戏园子。浪人头子高田一挥手,日本人顺势跟上,前脚尖紧接警察后脚跟,一拥而入。
门口那几个军人、特务挡都没法挡,心里破口大骂这些窝囊废警察。又总算还有点良心,再加上怕闹出大事,所以不敢开溜,硬着头皮,也跟着进了戏园。
巡警们齐齐围着金爷,够得着的伸手施救,挤不拢边的深情呼唤。反正,眼睛里只有命悬一线的金爷。跟槽头争食的猪似的,扎在食槽里,打死不抬头。
巡警撂了挑子,这种情形下,谁吱声谁倒霉。只要开口,就等于把日本人的压力揽到自己肩膀上。
北平城里当差的,谁都不是傻子。大家一起扮哑巴。日本浪人冲进老百姓人群里,挥舞刀鞘,咣咣咣,转眼间砸倒七八个。“赤党!”“赤党窝藏!”
俗话说泥人也有个土性儿。可三义园这些看戏的,连泥人都不如。被打得满脸溅血,倒在地上还被人往死里踹,这些人仍然不敢反抗。绵羊似的,只知道咩咩哀鸣。
只有靠武力吃饭的人,还稍稍保留了些许血性。军警宪特那一群里,有人忍不住出声了:“有事说事,别打人哪。”
日本人等的就是这一句。揍几个老百姓没什么用处,闹事得把政府闹起来,那才称得上“纠纷”。当然,这个软成面团的政府肯定是闹不出来的。退而求其次,挑衅有官家身份的,也行。
高田勇猛一转身。“你的,叫什么名字?什么的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