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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历史的分水岭上

从黄河源头约古宗列盆地到龙羊峡,为黄河上游河源段。

这是人类的设定,也是天地的造化。这漫长的河段,宛如万里黄河的一段漫长的过渡,长达1684公里,约占黄河总长的三分之一,也占黄河上游总长(3472公里)的近一半。这一段黄河,可以说是一条长河,但还说不上是大河。

龙羊峡水利枢纽工程在一代伟人毛泽东与世长辞的那一年(1976年)上马,这对一个一辈子魂系黄河的伟人是最隆重的祭奠。而这工程又是在1979年11月成功实现截流的,就在这一年,共和国的又一个时代终于艰难起航。

这也让龙羊峡横亘在一个清晰的时空坐标上——

从共和国的历史看,龙羊峡水利枢纽又恰好矗立在共和国的历史分水岭上;

按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划分,黄河上游河源段在此终结,从龙羊峡开始,黄河进入了它上游漫长的峡谷段。

——采访手记

一、一段漫长的过渡

过了黄河源头第一县玛多,一条长河宛如一根飘拂在高原上的银白色缎带,仿佛被一阵风拉长了,婉转而轻盈地流向青藏高原的东端,一路上穿过巴颜喀拉山与阿尼玛卿山之间的古盆地和低山丘陵,除了偶尔闪现的几段峡谷,大部分河段一直静悄悄地流淌在宽阔的河谷里。当经幡开始飘扬在缓慢起伏的山冈上,河谷两岸呈现出湖泊、沼泽、草滩,还有从那遥不可及的高原牧场深处升起的炊烟,缥缈而高远。那偶尔现身的牧人与牛羊,看上去亦神态安详。河谷愈来愈宽阔,水势越来越平缓,一条清澈如溪的河流,比蓝天、白云更空灵,波光粼粼,悠然流淌,性情十分温驯。然而,她绝不会只以这种姿态流淌下去,一个高潮即将来临……

当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绕过传说中大禹导河的积石山——阿尼玛卿山时,忽然变得风生水起,随之又连续遭遇了西倾山和青海南山的阻挡和挟制,在青海、甘肃、四川三省交界处,一条长河被山势与峡谷扭曲成了一个“S”形河曲,在四川省若尔盖县、甘肃省玛曲县造就了黄河九曲之首曲——九曲黄河第一弯。古老的华夏文明中没有“S”这个字符,而在古人看来,这个“S”形河曲形似阴阳太极图,若从高处俯瞰,也确实非常像。古人根据日月交替、天体运行、阴阳变化之理,创造了阴阳太极图。在神秘主义者看来,阴阳太极图蕴含着无限的智慧与玄机,诠释着宇宙不为人知的奥秘,但也并非玄之又玄,其含义与真谛,其实就是中华民族对宇宙宏观、自然规律的最初觉悟,由此而形成了一种追求万物和谐、阴阳交合的自然人生境界,“阴阳融而太极成,阴阳合而万物生”。而在藏民心中,黄河这个“S”形河曲又与藏族本教(卍)和藏传佛教(卐)的日月与生命轮回有形似之处。汉藏民族对这个河曲的理解既有异曲同工之妙,又有灵犀相通的默契。

假如没有这样一次大扭曲,黄河的自然历史将被改写,她很可能撇开四川,直奔甘肃而去了。这也是黄河与长江从三江源分道扬镳后又一次近距离地擦肩而过,让江河失之交臂的障碍,是一座横亘在两大流域之间的巴颜喀拉山。这座山雄踞于青藏高原东部的川西高原北隅,为长江、黄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对于黄河,这虽说经历了一次大转折,绕了一个大弯,却还真是值得。尽管她过境四川如同蜻蜓点水,但却不虚此行,在这里接纳了发源于四川岷山的白河、黑河。这两大支流为黄河提供了她成长为一条大河的能量。而甘肃玛曲,并非青海黄河源头最早形成的那条干流——玛曲,却是整个黄河流域唯一一个以“黄河”命名的县(玛曲,藏语即黄河)。而这个玛曲也不是那个随时都会断流的玛曲,而是黄河流域水资源最富饶的县境,境内拥有众多的河流,黄河在这儿拐了个弯,这大大小小的河流纷纷变成了黄河的支流,主要的一级支流就有二十八条,还有三百多条二级支流。看看黄河是怎么来的吧,她流入玛曲县境时的水流量仅占黄河总流量的五分之一;又看看她是怎么走的吧,黄河出境时水流量猛增到了黄河总水量的三分之二(百分之六十五)。只要会简单的加减法,就可以直接得出答案:一个玛曲县,就为黄河这条命脉输入了近一半血液(约占黄河总水流量的百分之四十五)。天地间,还有什么比九曲黄河第一弯更伟大的弯?

黄河能拐这样一个弯,只能感谢大自然。这也是大河上下最大的不同。简而言之,黄河上游是自然河道,到了下游就变成人工河道。如果按照人类的意志裁弯取直——这是人类经常干的事,黄河绕开了玛曲,也就只能带着她五分之一的径流量无可奈何东流去。而黄河好像是特意绕这么一个大弯,在进入甘肃、四川境内补足了能量后,随即又猛一回头,再次奔入青海境内,一路向西北方向流淌。这在人类看来,如同倒行逆施,但黄河这一次方向非常明确,她的下一个目标,将是青海省贵德县龙羊峡……

对于人类,这又是一段足以用漫长来形容的水路。从甘肃玛曲至青海龙羊峡,黄河在这一区间内流经高山峡谷,水流湍急,一条长河的水量也越来越大,一条大河的气势已呼之欲出。然而,在这迂回与进入的过程中,黄河湍急的流速也被不断地缓解和延宕,与同样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长江相比,黄河的高潮被大大推迟了。

若要看清黄河之水的本色,这一路上你也将看得最清楚。青海是黄河发源地,也是黄河流经的第一个省,而作为黄河水塔的青海省,为黄河提供了总水量的近一半(百分之四十九)。青海省一半以上的人口、耕地和GDP总产值都集中于黄河流域。1987年国务院分配给青海省14亿立方米的耗水指标。二十年后,2007年青海省黄河流域的用水量为20亿立方米。这同青海给黄河贡献的总水量相比,还不到十分之一。但黄河不是青海的黄河,而是中国的黄河。为此,青海省加强了对黄河取水许可总量控制指标的精细化管理,不再像以前那样想用就用。按照总量控制的原则,全省确定了各地耗水指标,最多的海东地区为5.21亿立方米,其次是西宁地区,4.79亿立方米;较少的果洛州为0.21亿立方米,最少的玉树州仅为0.01亿立方米。这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的数据,足以表明青海省对黄河水资源管理精细到了何等程度,也足以让我等旁观者看清,黄河的每一滴水多么珍贵。

当我追随一条长河而奔波时,每次想要掬水洗净脸上的风尘,一看那晶莹如露珠般的水花,我真的感到于心不忍,我又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任那水点点滴滴地从指缝间流入河流。这样的珍爱,这样的痛惜,只因我见多了干涸的湖泊、河流,干得冒烟的土地和焦渴地仰望着苍天的众生。

接下来的一段路,河流依然平静,但感觉气味越来越复杂了,太阳的味道、水的味道、大山的味道、石头的味道,还有被太阳晒得冒烟的沙子的味道。我已经预感到了,在经历了漫长的平静之后,必将是突如其来的震撼。一种久未激活的震撼,在瞬间逼真地出现了。

那震撼的感觉来自深切于地腹中的凶险峡谷,也来自一条大河。

这里还是黄河的上游,除了湍急而威严的黄河水,还有红岸河、莫渠沟、龙春河、浪麻河等众多支流水系,正分别从左右两岸奔突而来,又被黄河一一接纳和吞没。当消逝与重生同时发生时,一条长河,被转化为另一种更强大的生命形式,黄河,仿佛就是在这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河。眼看着水势越来越猖獗,两岸耸峙的大山却把黄河一步一步逼到了危险的绝境,那被河流深切的峡谷在幽深的阴影里不断挤压,越来越狭窄,峡谷最窄处,几乎是命悬一线。

龙羊峡,这就是我一直憧憬着的龙羊峡。龙羊,绝对不像汉语词汇那样仁慈,这是藏语,龙为沟谷,羊为峻崖。但这样的直译远不足以表达它令人绝望的程度。我几乎是绝望地站在一道悬崖的边缘上,这没有任何象征性,一个人,只有站在这悬崖的边缘上,透过崖壁上的一个缺口,才能看清一种真相:那命悬一线的峡谷就是黄河唯一的通道,当一条大河从峡谷西部入口处奔向东端的出口,黄河再也无法隐藏它无与伦比的狂野,如同一头狂躁的困兽,一路发出狂暴可怖的咆哮声。

越过一只苍鹰起伏的翅膀,我看见,青藏高原的太阳在颤抖。

一种巨大的落差,以狂暴的方式创造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能量之一,而人类绝不会袖手旁观,黄河上游第一座大型梯级水电站,几乎是宿命般地横亘在这里。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黄河龙头水电站。它的确切位置,我在3G手机的高清地图上找到了: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与贵德县的交界处。

这里是地球上的一条裂缝,是黄河裹挟着的巨大能量把它撕裂的。

太阳,从黄河源头开始就一直处于直射的状态,一种直接的感受,这里就是地球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此时的太阳,已经高过了苍茫群山最高的山顶。阳光下是我渺小而又异常清晰的影子。很长时间,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一道像鹰嘴一样突出的悬崖上,除了这道悬崖,脚底下空无一物,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下意识地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

二、在历史的分水岭上

每当走向一个过于伟大的事物,我都感到需要极大的勇气。

龙羊峡是黄河上游峡谷段的第一道峡谷,龙羊峡水电站则是黄河上游的第一座大型梯级电站,人称黄河龙头水电站。我已经历了太多的“第一”,一个概念仿佛在我的震惊中被偷换:一道峡谷,变成了一道大坝;一条大河,变成了一座水库。那庄严的大坝有着银灰色的外壳,看上去很高,实际上更高,它比后来的三峡大坝还要高,是名副其实的亚洲第一坝。就是它,一举将龙羊峡以上的黄河上游十几万平方公里的流量全部拦截在这峡谷里,又是高峡出平湖,一座当年中国最大的水库,在这里直接诞生了。

每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都体现了强大的国家意志。一直以来,新中国治黄的一个核心意图就是“上拦下排”。而最早提出这一策略的就是共和国的首任河官、被毛泽东戏称为“黄河王”的王化云。从这个意图出发,王化云提出在黄河上游的峡谷地带修建一系列梯级水电站。他也许不是最早提出此观点的,但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从那以后,贯穿整个毛泽东时代,一座座拦河大坝在黄河中上游干流的峡谷里以不可逆转的意志崛起,黄河被一段一段地拦腰截断,筑起了一系列可以为人类掌控的梯级水库,每一座水库上都建起了水电站。但发电从来不是人类的第一目标,人们的核心意图,还是通过这些水利枢纽来调节黄河水量,发挥防洪、灌溉、发电、航运、养殖等多种功能和综合效率。这其实也是共和国每一个水利枢纽工程的普适性目标。

龙羊峡水电站,就是在这样的思路上,在黄河上游峡谷段的第一道峡谷里,被推出来的国家工程。从此,一条飞流直下的大河只能在它自己发出的咆哮中盲目地挣扎,无论怎样挣扎,都只有一种命定的结局,那是人类在20世纪70年代为它安排好了的命运。它们的出现其实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但还是让我震惊不已。不能不说,人类选择在这里建一座水电站如同天造地设。像所有的水利枢纽一样,这是没有任何诗意的存在,它更像是一个庞大而威严的帝国,充满了统御一切的霸气。这是人类强加给自然河流的一个伟大主题,只有人类,才有截断和阻挡一条大河的力量,让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服从他们的指令。

我这样形容绝对没有任何贬义,这其实就是水利的本质。“水利”一词可以高度概括为:人类社会为了生存和发展的需要,采取各种措施,对自然界的水和水域进行控制和调配。但看着眼前这一切,我还是倍感茫然,如果不使劲想,你真是无法想象,在这道银灰色的大坝筑起来之前,龙羊峡是什么样子,黄河又是什么样子。

在高原直射的阳光下,只有云翳偶尔投下的暗影,但很快就像云一样被风吹走。我一直不敢把眼睛完全睁开,在这里,眼睛很容易被太阳灼伤,但又并没有炎热之感,风很大,一直很大。这夏天的西北风,吹得整个高原沙沙作响,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我的高原反应,好像也与这弥漫的风沙有关,一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气短、胸闷,又不敢用力呼吸,一用力脑子里就会出现空白。

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想象,当年那些第一次走到这里来的人,他们又是怎样的感受?那是中国水利战线的一支铁军——中国水利水电第四工程局。这支非凡的队伍中,很多都是直接从野战军转业的军人,这些久经沙场的军人,也是新中国第一代水利人。而在每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开工之前,还有很多刚招来的新工人。第一代水利人现在已经很难寻觅了,现在我能够在龙羊峡见到的,大多是1976年招来的那一茬新工人。哪怕当年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如今也是早过天命之年的老师傅了。

我找到了他们中的一个,李庆元,李师傅,一个黑而且瘦的汉子,额头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一样,突出的颧骨上有两团很扎眼的高原红。他沉默地看着我,甚至有些麻木。这几乎是那个时代的人给我留下的一种共同感觉。我习惯性地掏出烟,给他一支,我自己也叼上一支。我还想给他点上火,但防风打火机在这里怎么也打不燃。我以为是风大了,李师傅说,不是风,是这里空气稀薄了,别说打火机,这里连车子发动也不容易打着火。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了火柴,连划了三根火柴,终于把烟点着了,然后又脸凑脸地给我对上火。我和他,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仿佛就在这一点对接的微弱火光中拉近了距离。

这汉子比我大几岁,1976年,他十八岁,我十四岁。这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发生了什么,他已无法清晰地说出,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还是那个开端。当年,他是坐着解放牌卡车从西宁到这里来的,和他一起来的,全都是像他一样的毛头小伙子和小妹子,一张张面孔上还是一脸稚气。大伙儿背着背包上车时,一个个兴奋得不得了,激动得不得了,那是一种充满了孩子气的兴奋,幼稚而天真,但那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兴奋,庄严而神圣。对于那个尚处于未知状态的目的地,他们充满了憧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在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将要去干一项伟大的事业。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要抵达的是一个生命的极地。每个人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那时谁也不知道,只有命运知道。

对于眼前这位汉子,那个过程在回忆中已被大大缩短了。经历了漫长的颠簸,一直像幕布一样蒙着他们的帆布车篷终于被揭开了,还没看清楚揭开这一幕的人,一阵大风就猛扑上来。其实,那风在龙羊峡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风,但那些个半大孩子一下傻眼了,一个个吃力地站在大风中,一张张还长着细嫩茸毛的小脸蛋被大峡谷的风沙打得一片生疼,眼睛睁不开了,连手里的红旗也被风吹得举不起来了。这让他们满怀憧憬的工地,眨眼间就变成了他们的伤心之地,一百多个半大孩子在风中瑟缩成一团,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孤零零了,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还没下车呢,就有不少小妹子站在风沙里哭了,没哭的,也在风中流泪,被泪水冲刷出来的沙尘,比眼泪还多。

这时,一个穿着土黄色军大衣的人突然来了,一来就瞪着眼大骂:“熊样,就你们这熊样,也敢上龙羊峡来啊?”

还没等孩子们看清楚他是谁,这个人一转身就走了,走时又撂下一句狠话:“哭吧,先让眼泪把你们那脏脸蛋洗干净!”

就是这句话,让那些半大孩子忽然就哽住了绝望的哭声,齐刷刷地去看那个凶巴巴的人。这人是谁呢?

李师傅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我看着他的脸,那瘦削的脸孔不是严峻,而是僵硬,像一块僵硬的生铁。他好像不愿再提那个早已逝去的人,他说起了比那个人更凶狠的风沙。风沙是这里的家常便饭,哪怕八九级的大风在这高原峡谷里也是极平常的。大风裹挟着高原的黄沙席卷而来,有时候在晌午,天一下黑了,天昏地暗中,啥也看不见,只有沙石扑打在脸上。疼痛,只是最初的感觉,不一会儿就麻木了,时间长了,连疼痛都不知道了。这就是龙羊峡人每天都要过的日子。而一旦风沙暂退去,太阳又出来了,高原的太阳照在身上凉飕飕的,却在每个人脸上烙下了一生也无法消退的印痕——高原红。这是在阳光的暴晒下脱去了一层一层的死皮才会出现的。当年那些尚未成形的小伙子、姑娘就这样脱去了一层一层的人形,从脱去人形到重新长成一副人形,他们仿佛就是这样长大的。而当他们脸上生长出这样的高原红,他们也就不再是那些没心没肺的半大孩子了,每个人都像经历过苦难的炼狱,也能在这炼狱一般的世界上坚持下来了。白天,他们在工地上干活,不到半天,一张脸就变得灰蒙蒙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能看到对方的牙齿是白的,不叫名字,谁也不知道是谁。吃饭,也在工地上。这碗饭不容易吃,一端上饭碗,你就得赶紧掀起工装紧紧捂住,手脚慢了点,那碗里立马就会扑上来一层灰沙,这碗饭你就更难吃了。夜里,躺在帐篷里,那凄厉的风声听起来,像荒原上的狼嚎一样瘆人。哪怕睡不着,你也只能紧闭着双眼,一睁眼,沙土就会钻过帐篷的缝隙,扎进眼睛里。就这样,闭着眼睛,让风沙吹落到每一张脸上,还不能咬着牙,一咬牙就会咯吱咯吱地响。这还不算啥,每到大风天,有时候一顶帐篷会被整个儿刮走,一个人走路时也会被风刮跑,大伙儿必须手牵着手,臂挽着臂,才能在狂风中穿过……

如今,当年那个叫李庆元的半大孩子,已化身为一个和我面对面地坐着的龙羊峡汉子。那张像刀削一样的脸,在峡谷的风沙与高原烈日的轮番磨砺下,早已像高原的岩石一样粗粝,那风沙再打在脸上,就像石子打在岩石上,几乎岿然不动。这像岩石一样坚忍的生命,或许就是龙羊峡给予那一代人的第二次生命。他不愿提到自己,他讲述的其实是一代人的共同经验和集体记忆,甚至是一种国家记忆。在那些过于理性的人看来,这也许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而对于这些早已走过天命的人,没有人觉得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谁都听从了命运的安排。那是一个习惯于听命与服从的年代,并由此而产生了一代人共同的命运。

每一次走近他们,我仿佛都是在体验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而当我咽下“残酷”这个字眼时,李师傅使劲抽了一口烟,在火光照亮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嘴角在微微颤抖。

三、如果这就是命运

有人说,一个人能在龙羊峡坚持下来,哪怕什么也没有干过,也是一种牺牲。而在这样一个凶险之地,从一开始,牺牲,就成了最大的可能。

我踩着的这个地方,是一个真正的终点,葫芦峪。

走到这里,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了,如此静穆,又有几分阴森。这里是个山谷,也是个风口。两边是碎石翻滚的山坡,山土像被火焰烧灼过的焦土,连岩石上也有火焰的纹路。在这乱石丛生、风沙扑面的山谷里,竟然开满了一些无名的野花,看上去显得有些多余。仔细看,又不是花,而是一种顽强生长着的野草,矮小、硬扎,一簇簇地丛生着,营造出了某种似花非花的幻觉。谁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植物,但只有它可以从石头坚硬的裂缝里生长出来,以坚忍而顽强的方式,把草根深深地扎进这高原的岩石中。这同样不是一种象征,从来就不是,这只是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在亿万年的物竞天择中,最终留下来的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戈壁红,这是龙羊峡人对它的命名,一种透入心肺的暗红色,像干涸凝固的血。

我伫立的地方,当年曾站着一位黑着脸孔的军人,芦积苍。那时候大型水利工程的指挥长,大都是军人或军人出身的人,芦积苍只是其中之一。我见过的每一个龙羊峡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给我提到这位老军人,芦积苍,一个不断重复的名字。这是一个1937年参军、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时任水电四局党委书记。一到龙羊峡,一看这险恶的地势,凭一个军人的本能,他就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他这辈子不知打过多少次硬仗,他有这个心理准备,还没开工,他就来到了这个叫葫芦峪的山谷,长久地看着这个地方出神。风很大,一阵风猛烈地掀起了他厚重的军棉大衣,但没有风能够吹动他,他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就是这里了!他用一个凌厉而威严的手势,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几个随他而来的人看了,也都觉得这地方不错,这里虽说是个山谷和风口,但在龙羊峡这光秃秃的石头山之间,也算是一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那时,很多人还以为指挥长带着他们来这里,是来寻找安营扎寨的地方呢,但老首长一开口,就让他们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一种透入骨髓的阴森——老首长来这里不是寻找营地,而是墓地,烈士的墓地。这块墓地,是按照一个团的编制选定的。那些正从四面八方奔向龙羊峡的生命,一个个热血沸腾、生龙活虎,而这里,很可能将成为他们最后的归宿。

我一步一步地走进葫芦峪,仿佛正一步一步走进一个老革命冷峻的内心。从龙羊峡工程开工以来,三十多年来,已经有两百多名烈士被埋葬在这里。没有一个团,但接近一个营,一个工程,牺牲了这么多人,绝不亚于打一场相当规模的现代战争。两百多块坚硬而羸弱的墓碑,组成了一个时代的集体遗像。这是一种森严的存在,如同一片静穆的森林。我一块一块挨着看过去,每一块冷硬的石头上,都刻着一个毫无表情的名字。经历了一轮轮的风霜雨雪,那被高原直射的阳光照亮的笔画,有的早已残缺、模糊。只有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才会把这些名字还原为一个个有着鲜活血肉的生命。

面对这样的石头、这样的墓碑,每一次正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如果有比铭记更好的方式,那就是遗忘。我真想把他们连同那个时代一起忘怀。对于他们,对于那个时代,遗忘或许是最好的方式,让一切成为过去。

但我还是颤抖地记下了这几个墓碑上的名字——

阎海,挖掘队队长,有人说他像一头闷声不响的驴子。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任何预感,依然像平日一样在埋头挖着土石方。那天,工地上又刮起了大风,狂风裹挟着车辆扬起的尘土,弥漫得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一辆汽车在倒车时,将弓着腰挖土的阎海一下撞倒了。离他最近的几个工友看见他倒下了,赶紧冲过来,要把他扶起来,但已经扶不起来了,也看不出伤在哪里。但他自己知道,他快不行了。在战友们准备送他去急救时,他的脑子还很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他一边吃力地呼吸,一边在身上哆哆嗦嗦地摸索着,从怀里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又吃力地抬起头,举起手臂,他说,这是他的党费。是的,这就是他最后一次交的党费。在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时代,谁也不必再背着一堆不着边际的理想,你也许觉得,这只是黑白电影里时常出现的一个矫情的情节,然而,这就是当年在龙羊峡发生的最真实的一幕。在时代的嬗变中,没有任何虚构可以置换真实,真实就是如此。我也只能真实地记下这个细节,而我的心情比真实更复杂。如今,很多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他的工友们,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浮起了那黄土风沙中的一幕,这又是他妻子最不愿意回首的一幕。阎海牺牲时,年轻的妻子一头扑在丈夫身上,哭着喊,你一扔就扔下了三辈人啊!这是一个最想把阎海烈士遗忘的人,只要谁提起她丈夫,这不幸的女人就会凄惨地发作。那哀哭之声,在龙羊峡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很多人在半夜里都会被女人的哭声惊醒。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女人渐渐哭得意识不清,她精神失常了。一直到现在,她都不能见到丈夫的任何照片和遗物,更不愿走进葫芦峪——她丈夫的墓地。

弥芳玲,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在她二十二岁时猝然终止。龙羊峡的很多过来人都还记得,这姑娘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一对笑起来特别可爱的小酒窝。那是在1985年秋天,她正在工地上埋头干活,这丫头干什么总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她没有注意到,一直悬在她头上的那道阴影,一只吊在空中的水泥罐。这其实没有什么,就像一些沉重的吊臂也经常悬在我们头上,我们也不会太在意。然而,这道笼罩她的阴影成了一道致命的阴影,水泥罐突然出现了故障,她根本就没来得及反应,所有人都没有反应,顷刻间,几吨重的混凝土像天塌下来一般,砸在了她身上。从事故发生的概率上来看,她只是偶然被砸中的一个,属于万一。而厄运和灾难又总是在偶然和万一中不幸发生,这样一想,反而又是一件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了。那个惨哪!过于悲惨的事情,让许多过来人不忍回忆,她的血肉永远留在了大坝的混凝土中,没有谁能够清理干净。能够清理的是她寥寥无几的遗物。她哥哥在清理妹妹的遗物时,看到最多的是妹妹给母亲的汇款单。这样一个孝顺女儿,就这样撒手走了,一个母亲的精神崩溃了。这可怜的母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从三十多年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从阎海到弥芳玲,还有这墓碑上刻着的许多名字,如果用现在的眼光看,他们的牺牲,或他们的不幸遇难,其实都只能定义为工伤死亡事故。但在那个时代,很少有人往这事故上面想,哪怕最普通的人也有一种高尚的想法:他们不是事故的死难者,而是为了新中国的水利建设而光荣牺牲的烈士。

说起来,还有一个更可怜也更坚强的女人,孟朝云,孟大姐。她不是烈士,而是一位烈士的遗孀,也是一位烈士的母亲。丈夫牺牲时,大儿子十二岁,小儿子才四岁。她不是这里的职工,只是跟着丈夫来这里过日子的家属,也就是所谓的“半边户”。那时她还年轻,对这个地方也充满了憧憬,以为跟随丈夫来到这里,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悲惨的人生。

丈夫死时,她整个人都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是跟着丈夫一起来的,丈夫走了,她也要跟着丈夫一起走。然而,丈夫一撒手就走了,她却撒不了这个手。她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就在母子对视的那一刹那,这个女人明白了,她走不了了,这两个儿子只能由她来抚养成人。活着是比死更顽强的一件事,她不想活,但也得活。她抹掉了眼泪,转身就去灶膛里生火给孩子做饭了。她没有哭,她的眼泪是被烟火呛出来的。十几年过去了,眼看着两个儿子渐渐长大了,老大又像他爹一样,是一条十分健壮的汉子,上了水利工地了。看着大儿子那副又宽又壮实的肩膀,她感到自己终于又有了盼头,她孤儿寡母之家又有个男人来扛了。然而灾难很快又一次降临,老大像他爹一样,在一场事故中牺牲了。命运如此残酷,一个女人,年轻丧夫,中年丧子,一门双烈,这双重的灾难和人间所有的不幸全都降临在一个庸常的女人的身上。但她没有倒下,她的精神也一直没有崩溃,她再次咬着牙活过来了。

但一直到现在,她依然活得异常艰难。现在,她还住在龙羊峡一间寒碜的小屋子里。拉开一条旧布帘,又像拉开了一道帷幕,幕后是一个女人真实的生活。走进小屋,就像走进了一个阴暗的地窖。眼下正是夏天,哪怕在夏天,这屋子也显得异常昏暗、寒凉。在一间转身都很困难的小客厅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陪伴她的伶仃孤寂。地上,是她刚上山挖回来的一袋野菜,她准备用盐腌了,做咽饭的咸菜。一张破沙发上,有一堆别人给她的羊毛,她准备给自己织一条羊毛褥子。大峡谷里湿气太重了,她一双老寒腿越来越僵硬了。看得出,这是个挺能干的女人,什么都能干,但她一直没有一份正式工作。当年,她是随迁的家属,现在老了,也没有退休工资,每月仅有300来块钱的低保。这几个钱,她要吃饭,还要吃药。一个女人到了这岁数,身体慢慢枯萎,不是这里出了毛病,就是那里又有什么病痛。她心脏一直不好,这是老毛病了,她只能用最廉价的药物来维持最卑微的生命。现在,她小儿子已结婚成家,有了孙子了,但儿媳妇和她一样,也是个“半边户”。她不想给儿子、儿媳妇增添负担,也就只能靠自己的力气来活着。她也看开了,活一天,是一天。

我注意到,在她的窗台上,还养着一盆盆小花,不知道什么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个命运悲惨的女人,一种清贫的生活,有了这一点儿花点缀,哪怕是长了刺的花,也多少让人感到一点温馨。一问,我才知道,她养花不是给自己看,而是拿到小街上去卖,一盆花能卖五六块钱,这对她拮据的生活多少是点儿补贴。

大姐淡淡地说着,又站起身,给这花浇了一点儿水。看着她佝偻着身子浇水的身影,是那样平静和淡定,那干涸得几乎凹陷下去的眼眶里没有一丝泪痕,脸上也没有什么悲戚的表情。看着她,我又一次想到了命运,如果这就是命运,在经历了大苦大难之后,无论是当局者,还是旁观者,也许都能平静地接受了。

牺牲的不止那些献出了年轻生命的烈士,还有那些依然活着的人。由于常年在高寒缺氧的地方工作,这里很多人都有高血压、心脏病和风湿病。有一年,水电四局对职工的基本情况进行调查时发现,全局职工平均寿命只有五十九岁。这是一个残酷的数字,他们和葫芦峪那些烈士一样,几乎都在以牺牲的方式奉献着自己的生命。

四、一道天然的分界线

又一次走向黄河。或许只有通过河流,人类才能接近生命的真相。

站在龙羊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峡谷里那座银灰色的水利枢纽。我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它的存在,对于我是外在的,我也不可能进入它幽深而复杂的内部,只能从外部感受它的辉煌和崇高——这是我一直规避的词语,但只有这样的汉语词汇才足以形容它。当崇高变成一种真实,你才能发现这辉煌背后的另一种真实——沉重与苦难。在中国,苦难与辉煌从来就不是悖论,而是互为因果。为了这样一个结果,那些长眠于此地的人、守望在此地的人,还有从这里离去的人,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完成了一次伟大的缔造,缔造了共和国水利史上最伟大的传奇之一。

它创造了许多的中国之最,其拦河大坝之高、库容量之大、湖面之广、单机容量之大、地质条件之复杂、海拔之高、各种试测仪器的种类和规模之多,还有施工条件之艰险等,均居全国水电站之首。这个工程的进展一直不顺利。一个最令人担心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这里虽是峡谷,但峡谷河床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固,坝址有十条大断层,这样一道巨大的大坝压在断层上面,还有被拦截的巨大水量,每一条断层都是巨大的隐患。在大坝建造的过程中,拦河坝基础处理难度之大、水库滑坡之严重,就让建设者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挑战。

事实上,龙羊峡工程从1986年下闸蓄水运行,就让很多人不放心。这也难免让人觉得,在这里建一座大型水利枢纽,也许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这也引起了国际水电专家的高度关注。1987年在北京举行国际大坝会议,来自世界各国的水电专家、学者专程赶到龙羊峡,他们想要看看中国人又创造了怎样的奇迹。在这里,他们以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叹,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们的担心。然而,在龙羊峡水电站运行了十三年多的时间后,这一个悬念终于有了答案,一份正式的工程竣工验收安全鉴定报告终于在青海西宁定稿,最终结论为:“龙羊峡水电站自1986年下闸蓄水运行至今已十三年多,经历了三次较高水位、三次三级左右的水库诱发地震活动期和两次里氏四级以上的构造地震影响,总的来说近坝库岸、大坝和两岸坝肩岩体、引水系统和发电厂房等工作状况正常。龙羊峡水电站工程总体是安全的,各建筑物工作状态未见明显异常,已具备进行竣工验收的条件,存在问题需在运行中不断解决,以利于工程的安全运行。验收委员会对工程质量做出总评价,认为龙羊峡水电站工程总体来看大坝径向和切向变位绝对值较小,基础和深部断层变位较小,坝体防渗效果好,大坝和基础工作状态正常;主坝及基础处理整体质量合格,断层带高压固结灌浆后变形模量满足要求;设计技术方案合理、可靠,满足规范要求。”

我在此真诚祝愿,这个结论能够成为一个最终的结论。

如果单纯从发电量来看,龙羊峡水电站的总装机容量为128万千瓦(年发电量为23.6亿度),这还只是理论上的数字,近年来由于黄河源头断流,径流量锐减,龙羊峡水电站有时候只能运转一台发电机组。按设计发电量,一座龙羊峡电站就能满足整个青海省的电力所需,甚至还有部分盈余可以输出省外,但当历史遭遇现实时已经逆转,现在青海省必须从外省购电,由一个电力输出省变成了输入省。

哪怕按龙羊峡设计的装机容量和发电量,也要比接下来建设的许多水电站小多了。不过,它不是单纯用来发电,还为西北电网的调峰、调频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而作为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电调服从水调,水利是第一位的,它为下游防洪、防凌、灌溉及缓解下游断流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拦蓄和调节下泄流量,有效减少黄河内蒙古段凌汛灾害。作为龙头水电站,它起到了黄河干流其他水电站都无法替代的作用。对于一座水利枢纽工程,还有什么比无可替代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呢?我还特别注意到,这一工程通过调节水量,可以使下游段陆续建成的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青铜峡等四大水电站每年净增发电量6亿多度,尤其是增加了龙羊峡以下青、甘、宁、内蒙古四省区农田灌溉面积1700万亩,净增城市工业用水4亿7千万立方米,更能有效地减少下游段洪水和凌汛灾害的威胁。这也是人类对一座水利枢纽工程的完美设计意图,唯愿人类在付出了热血、生命和巨大的代价之后,它能按照人类的思路运行。

眼下,贵德县境内还有三座大中型黄河梯级电站正在开发。其中,拉西瓦电站是龙羊峡至宁夏青铜峡黄河干流河段上的第二座大型梯级水电站,仅一期工程五台机组总装机容量(350万千瓦)就差不多是龙羊峡的3倍,多年平均发电量(102亿度)超过了龙羊峡的4倍。除了国家和地方的水电开发,还有民营企业的大手笔投入。近年来,贵德县依托得天独厚的水电资源优势招商引资,陆续建成了十几座小水电站,这些小水电站也不乏大手笔,进军水电领域的中国私营企业实力雄厚,越来越令人瞩目。历史正在被现实改写,人类还将一次次重新开始。然而龙羊峡这一水利枢纽,依然是一种强大的不可忽视的存在。在我离去之前,太阳的光芒已把这一人类的杰作调到了最高的亮度,它的光芒过于炫目,以致我一直没有真正看清它,我看到的兴许只是某种并不存在的景象。

龙羊峡是黄河上游河源段和峡谷段的一道天然分界线。

对黄河上中游如何分界,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不少专家认为,黄河应该以河源至龙羊峡或刘家峡为上游。从我一路走来的历程看,我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龙羊峡是黄河流经青海大草原后,进入黄河峡谷区的第一峡口,以龙羊峡为黄河上游和中游的分界线,可以让黄河的来龙去脉以及上中游的分际显得更加清晰。但从现在的主流观点看,黄河上游还远远没有结束,她还将在大西北绕一个大弯,一直奔流到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镇,上游才能告一段落。

这里,我还是以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设定为准。一条从青海高原流来的长河,坎坷曲折,往复回旋,过了龙羊峡,黄河上游的第一段就算告一段落了。从上游峡谷段的第一峡龙羊峡开始,黄河将进入上游的第二阶段——峡谷段。这一路上没有太多的悬念,基本上是沿着北纬三十五度线流淌,沿途穿过积石峡、李家峡、公伯峡、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到上游的最后一个峡谷青铜峡,这一段黄河共流经了二十个大峡谷,河谷忽宽忽窄,交错出现川峡相间的河谷形态。其中有黄河上游最长的峡谷拉加峡,也有最狭窄的野狐峡,而从比降看,最陡峭的还是龙羊峡。

每一个大峡谷,都将以巨大的落差产生巨大的能量,对于人类这就是可供开发的巨大水电资源。据公开报道,黄河上游段尤其是峡谷段一直是国家重点开发的水电基地,在第十个五年(2001年至2005年)计划期间,规划在黄河上游兴建二十五座大中型水电站,而兴建这些水电站不只是为了发电,大多数水电站都将成为小浪底模式的水利枢纽工程。但人们也不无担心,展开这种集群式的大规模水电建设,在解决全国各地电网供需矛盾,支撑起黄河上游、西部地区更多的经济增长点的同时,对区域地质、生态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巨大的资源,有时候也是考验政府执政能力的巨大难题。

我又一次带着疑问从龙羊峡出发,一路追随黄河东去。

从贵德至民和县,境内海拔逐渐从3000多米向1000多米递降,从民和下川口进入甘肃,这一段气候温和湿润,有“高原小江南”的美誉。贵德上游为峡谷,过了贵德又是峡谷,贵德县是恰好处于两段峡谷间的一个小盆地。天下黄河贵德清,如果没有上游的龙羊峡水库,贵德之水天然就如此清澈吗?而由于黄河源区的沙漠化不断加剧,龙羊峡水库也正像当年的三门峡水库一样遭受泥沙淤积的威胁。谁都知道,黄河的泥沙淤积是从中游的黄土高原开始,然而,这古老的忧患真的是提前发生了,从黄河源头的青藏高原就开始了。中科院寒区旱区环境与工程研究所董治宝、胡光印等专家利用遥感与地理信息系统技术对黄河源区沙漠化状况进行监测,发现在北部的龙羊峡库区一带,农业开垦对沙漠化发展的影响较大。这也是我走进贵德的一个主因。这是万里黄河流经的第一个农业县,位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东南部,处在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这是上苍恩赐给青海的一块风水宝地,但在这风水宝地的背后,却是当地人几十年来对黄河的治理,把乱石滩改造成良田,植树、修建水电站,减少了水土流失,这才让流经贵德的黄河水逐步变清,要不,再清澈的水流到荒漠,也将变成泥沙俱下的浊水。看着眼前这条黄河,我暗自吃惊,这是黄河吗?真的是黄河吗?天下黄河贵德清,清得让人难以置信。在这样一个高寒大漠之野,竟然有这样一个丹山碧水之县,这是贵德最美的风景,唯愿不会成为绝美的风景。

从这里离去,我竟有几分难以割舍的惆怅。我心里像这清澈的黄河水一样清楚,过了这里,就再也难觅黄河的清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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