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长安傍晚。
长街两边,各色店铺林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声沸腾,长安街头已有灯光逐渐升起,更映出碧玉辉煌的繁华。
柳慕容立在长街头,有着刹那恍惚。隔着五年的时光,重归故里,眼前的一切场景曾无数次在梦中萦绕,可这一刻真切置身其中,却还似恍若梦中。
满城繁华中,他突然无比想念岭南的宁静。
“五爷,五爷!”
柳慕容一怔,蓦地从迷茫中回神,见着柳平正担心的看着他。
一把精美的玉骨扇子在柳慕容手指间灵活的转动着。他感叹地再次扫了一眼热闹的街头,大指姆和食指灵巧一捻,便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轻摇起来。
柳平看着柳慕容,五年的时光,那个翩翩少年如今已是一个长身玉立,英气逼人的青年了,更是肖似已逝的老国公。一袭白衣,折扇轻摇,端是风流无双。
“爷,咱去哪儿呀。”柳平傻傻的问柳慕容。若是五年前,柳慕容一记眼风,他就知道该迈那条腿,可现在的柳慕容却让他有点捉摸不透了。
柳慕容收起扇子,敲了他的后脑勺一下。
“去哪儿?你说我这长安有着名号的纨绔回来了,得去哪儿快活呢?”
柳平仍是有些愣愣的,他怎么都觉得柳慕容的语气中有着他琢磨不透的意味。
柳慕容也不再理会他,转身抬腿上了一直缓缓跟在他身后的马车。
“爷五年没回来了,也不知这长安变了多少,先把爷带去这长安最大的青楼逛逛吧。”
“使不得。”柳平一听急了,忙拉住马车辔头,“五爷,使不得。您还守着孝呢,再说……陛下刚下旨赐您承了国公位,您这身份不同往日了,去那儿这不是把话柄送上门给人捏么?”
柳慕容一声冷笑,斜眼睨着他:“哼,谁想捏就捏呗。你家爷一不想入朝治国,二不想上马平邦,还能怎地?”
柳慕容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可熟悉他的柳平却硬是从这话语中听出了森森寒意。
长安舞月春。
柳慕容下得马车,仰望着这座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金壁辉煌的阁楼。隐见楼内歌舞升平,香风阵阵入鼻。
他的眼落在“舞月春”三个金粉镶嵌的大字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常会为人所忽视的两个小字上,瞳孔微不可见的收缩了下。
那两个小字是“沈记”,黑色,稚拙的字体。
这长安没有人知道,这“沈记”两个字是出于长安柳公府最不成器的柳五公子十岁所书;也没有人知道,当年长安柳公府的纨绔浪荡子和长安街头搅得长安商场中沸沸扬扬的混混沈重山是生死之交;更没有人知道,这长安“沈半城”所有的店铺有一半股份是他柳慕容的。
他十岁那年,便已是赌场常客。
大哥已在两年前便去了边关,府中便再也没有了能管束他的人。为所欲为的日子过久了也腻味的很,遛狗斗鸡他觉得特没意思,于是便爱上了赌坊那大开大落的刺激。那赌坊里各色赢的颠颠疯疯输的神经发狂的种种人生百态,更让他看的有滋有味。
其中最让他关注的便是沈重山的父亲沈安达,听人说这本是长安家底较厚的富家子,可就爱豪赌。今天输一家店,明天输一个庄子,赌坊里的赌徒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开盘下注赌他多长时间内可以把沈家的全部家当输光。
有一天,正赌着呢,突然便有个十二、三岁少年,带着一群家丁闯进了赌坊,二话不说,直接捆了那个赌红了眼的人就走。
这天他押的是他的最后一家店,一家药铺,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已经传了好多辈人了。
他当然还是输的,不过赌局才过半数,输得不过半个药铺。赌坊的人当然不肯罢休,便带人堵住了那家药铺,逼着要么还钱要么给店。
他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着那个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带着一群药铺的伙计,家里的下人,拦在药铺前,和赌坊的打手们对恃。
至今他仍记得当年的沈重山,小小少年站在最前端,挺着单薄的小身板,紧抿着唇,脸上神情恶狠狠的,一双眼晴象狼,直冒凶光。
他悄悄的甩开跟着的柳平绕过人群溜进了店铺。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既发,倒也没谁注意到他。药铺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独自坐在后院里抹眼泪。
柳慕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示意那婆子给递出去。他虽不过才十岁,但出门时母亲总会塞给他大把的银票。可是他的父亲“战神”之名名声太盛,就算在赌坊,又有谁敢真正赢他的钱?害的他怀里大把大把的银票想花都花不出去。
两人就此相识,一人是父亲太不成器压力大,一人却是父亲太威名太盛也压力大,却奇异的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了。
他那些花不出去的银票也算是有了出路了。
沈重山把他的父亲软禁在了家里,全面接手了沈府。不得不说这小子是个商界奇才,没有了父亲拖后腿,又有了他雄厚的资金支持,再加上一个忠心耿耿处事老练的沈掌柜,他自己又有着八面玲珑毒辣狠决的手段,不多久他父亲输掉的店铺便被他一一收回。
若能过得快活逍遥,谁愿意去学那些个生涩难懂的五书诗经?若能睡到日晒三竿,谁又愿意起早摸黑的蹲马步练刀练拳的?
可父兄个个能干出色,内心不是不颓丧。
认识了沈重山,像是看到了另一条路,两个小小少年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他还提笔写下了“沈记”,尽管歪歪扭扭,笔法稚嫩,但沈重山仍把这两个字郑重的刻在了他每家店的匾额右下角。
但明面上,他和沈重山并无太多来往,他仍是做着他釆花扑蝶逗鸡遛狗的长安纨绔。
他是想着等哪天,他们做成了大虞第一商,再爆出来,让父亲也能以他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子为傲。
只是后来他被流放到了岭南,一去就是五年。再回长安时,父亲便驾鹤西去,留给他一副他不得不挑的千钧重担。
有眉目清秀的龟公点头哈腰的迎上来:“爷,您里面请。”更有着花枝招展的花妈妈扭腰扭胯的揽住他的臂弯把他向楼上带进了间装饰的富丽堂皇的雅间。
“爷,看您点些什么?丽红、明月、翠柳……咱家的标致姑娘多着呢,您看叫哪位来陪您?”
柳慕容冲柳平扬了扬下巴。柳平忙从怀里掏出数张银票递了过去。
花妈妈一见更笑的见牙不见眼:“爷您稍等,奴家一准儿安排的您满意。”可她伸过的手还没碰到银票的角,便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中劫了去。
她愣了下,见那只手的主人好整以暇的晃动着手中的银票,又揣进了自己怀中:“先叫几个上来看看吧,得绝色的。让爷尽兴了,银子爷多的是。”
“是是。”花妈妈媚笑着连连点头,随既冲门外娇声喊道:“娇娇,把丽红几个带上来。”
随着一阵娇声燕语,四个穿着薄纱妖艳的女子扭动着腰肢进了雅间,为头的红衣女子一见柳慕容眼晴便是一亮,娇笑着便欲偎到了柳慕容怀里。
“爷,今儿个您想怎么玩奴家都依着您。”
余下的更是笑的花枝乱颤。
柳慕容伸出手中的折扇拔开了身前的女子,冷眼问旁边的花妈妈:“这就是你家的绝色?”
花妈妈弯腰陪笑:“咱这儿漂亮的姑娘多着呢,爷看不上这几个咱再给您换。”
……
一个时辰过去了,舞月楼的姑娘几乎被换了个遍。柳慕容靠坐着,翘着二郎腿,折扇轻拍着手,柳平立在他身后,花妈妈站在他前侧方,脸上已是笑不出来了。
自三年前舞月春全新装潢店铺升级,她接手之后,这满长安的排的上名号的权贵家的、富商家的公子她也认识个十之八、九。偏偏眼前这个穿着华丽,长相俊美,满身贵气的青年她从不曾见过,一时不敢小觑,只有尽心伺候着,可这时候也不禁动了怒。
“这位爷今儿来怕不是来玩儿的,是来砸场子的吧?”
柳慕容端起几上的茶小呷了一口,“扑哧”的吐了出去,一扬手,茶杯便摔在了花妈妈脚下,茶水及茶叶溅了她一身。
“这种茶也拿出来待客,你这舞月春该关门了。”
花妈妈只气得脸色铁青,正待说话,又见柳慕容拿起果盘上的果子咬了一口,“呸”的一下吐出来,然后果盘连着盘中各色精巧水果也被摔在了她的脚下,砸得她脚背生疼。
花妈妈胸脯气的一起一伏的,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转身就走,边走边喊:“娇娇,让大青带几个人上翠玉间。”
柳平直看得目瞪口呆,搔了搔头,不知他的五爷怎样就发这么大脾气,听得花妈妈叫人,担心的道:“五爷?”
柳慕容只是懒洋洋的靠坐着,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无一下的轻摇着,脸上神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