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年,最大的事莫过于镇国公主怀胎十月,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瓜熟蒂落,生下女儿。
婆婆河阴公主很是为这一胎惋惜不已,原以为能生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想不到竟是个女胎。镇国公主却并不以为意,抱着像只瘦猴子的女儿,望着飘然落至窗沿的红叶,为其取下小名“秋实”。
次日宫中封赏公主长女的诏书就到了府中,以京畿万年县为号,封为万年县主,食邑二百户。镇国公主煊赫权势,可见一斑。
时光如水,转瞬就是五年过去。
秋实也顺顺当当长到五岁,赵懿亲自为其取名为“赵朗”。为抚慰太后独居的寂寞,赵朗时时出入禁宫,同长她一岁的幼帝赵晖玩到一处。
这五年里,朝中政局平稳,比先帝在世时更为清明。
前三年,主要以革除先帝弊政为主。譬如放出宫人,将国家库藏一分为二,重开榷场,轻徭薄赋等事物,尽力做到与民休息。
三年之后,府库日渐充盈,康成太后便着手进行改革。
采纳辛仪之策,于各地设常平仓,以储备军粮。每年青黄不接、突发天灾时,也开仓赈济。又破格提拔一批善走之人为巡院官,巡游天下各道,搜集州县雨雪天气、收成情况,每隔旬日便将物价上报朝廷。朝廷依物价波动,再从常平仓中调出物资,以平抑物价。
而最重要的,则为盐政一项。朝廷实行轻徭薄赋之策,每年收上的钱粮定然比往年少上许多,就不得不以盐利填补亏空。本朝原本采用桑弘羊盐铁专卖之法,官收、官运、官卖,滋生极大情弊。
太后以辛仪为主,精于数算的蔡皓伯为辅,精简盐场、盐务,收尽盐户之盐,再转卖于盐商之手。既裁撤了大批冗官,减少了大量贪腐环节,又省去商户贩盐的繁琐手续。未免盐商哄抬物价,亦效仿常平仓,于两池、川蜀之地设立盐仓。
如此一来,盐价骤跌,万民称颂。所获盐利从往年六十万缗,到次年已有三百万缗,整整是往年的五倍之多。补足因减免赋税产生的亏空之后,还绰绰有余,真正做到了“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外无战事,内政清明,整整五年的休养生息,天下人口滋繁,物用丰饶,渐渐有了盛世的气象。
世人皆知,太后不谙政事,故而常常宣诏公主进宫商议,政令多出于镇国公主之手。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私下里,赵懿又多了个“二圣”的名头。
公主听闻,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未穷究背后散布流言之人。
扬善赋简曰圣。所称得人,所善得实,所赋得简。
这一个“圣”字,难道还不能表明,天下百姓发自内心地爱戴着她么?恭王眼界还是那么狭小,两眼只盯着帝位,殊不知她早已跳出藩篱,以更开阔的视野俯瞰天下。
兵燹不断,战乱流离的过去在记忆中愈发淡去,全新的未来图景在她面前缓缓铺开。
一日,晨光熹微,沾着露水的花朵斜斜地支进书房来,也将屋外灿烂春光带了进来。
辛仪依旧优雅端严,清浅的鸡舌香随着温和言语从他口中散溢而出。
“潘兄,公主一向不问出身,任人唯贤,不必紧张。”
被唤作潘兄的人一身半旧布衣,打理得非常整洁,头上簪着一根木簪,闻言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平复情绪,鼓起勇气迈过门槛。
赵懿一身鹅黄春衫,坐在榻边,抱着长女讲故事。晨光透过窗棂照在脸上,较之昔日凌厉眉眼更为柔和,逼人美貌更多了几许开阔雍容的意蕴。
赵朗继承了其母的聪颖,也常在府中见到辛仪的身影,两只小脚丫在半空晃了晃,就跳到地上,十分可爱地行礼告退。
目送县主知情识趣地退场,辛仪对半躺在榻上,美态雍容的镇国公主视而不见,行礼道:
“臣,拜见公主。”
“赐座。”
服侍宫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绣墩摆在地上,这一套做下来行云流水,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潘国受宠若惊地挨着绣墩坐了,没想到传闻有“二圣”之名的镇国公主如此平易近人。但他此行,有着更重要的目标,可不是跟着友人来公主府里游览一遭就算了,因此只用半个屁股挨着坐垫,随时准备起来答话。
辛仪倒是没有多么复杂的心思,他外表看着温润秀雅,内里性格却颇为雷厉风行。潘国乃是他偶然结识,见其才华惊人,就动了举荐贤才的心思,于是就拖着人到了公主府。
彼此相识日久,对自己那点习惯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赵懿也没有立时起来,靠在美人榻上,以随意地语调笑道:
“君度,又从夹袋里翻出什么贤才来了?”
辛仪转头,望向坐立不安的潘国。潘国额头见汗,竟不自觉从座位上蹦起来,结结巴巴好一阵,才好不容易理清了思绪。
“不知公主可听说过,最近科举发生的一事?”
赵懿敲了敲脑袋,二月中旬开科取士,眼下正好落幕,其间围绕科举发生了不少事。而闹得最大的,无非两个举子之间的恩怨争端了。
说起来都是名次惹的祸。各地举子奔赴京城赶考,难免聚在一起互相吹嘘,热议三甲人选。有一神都举子以神童著称,年仅弱冠就一路过关斩将,连摘两元,自然就被众人选为夺冠人选。
某日众人正聚在酒肆吃饭,说的话恰巧被一世家子弟的僮仆听去了,回家就转述给了那世家子。那世家子弟本事不差,却心胸狭小,见不得有人比他好,一怒之下就带人将那举子拖进陋巷揍了一顿。
那举子平日也和人学了几手拳脚,以防赴京路上遭遇歹人,一番缠斗之后逃出生天,还抢去了那世家子弟手上拿的扇子。举子拿着扇子告到京兆尹那,甚至于惊动了镇国公主本人。
原因无他,只因那世家子弟姓裴,算是裴宰相的远方亲戚。
那举子无依无靠,只是个单家子,全凭自身本事硬考到京城。河阴公主念着夫家颜面,想要以势压人,却被赵懿拦了下来,态度强硬地处置了这人。
潘国清了清嗓子,思绪渐渐通畅。
“此事并非特例,世家子弟欺压布衣举子一事,比比皆是。臣想,若是考卷糊去名姓,再着专人誊抄。不见名姓,笔迹相同,自然也无谓家世好坏,举子全凭真才实学,岂不减去朝中许多人情请托?”
镇国公主微微点头,眼中显出赞许之色。
“不错,此法公平至极,往后科场风气也要为之一清。君度,你可算是给我找了个了不得的贤才啊。我还要同潘先生再详谈一阵,君度若有事,不妨先行一步。”
辛仪原本就是忙里偷闲,趁着休沐,才将此人引荐到公主身边,眼下目的达到,当即转头又跑到户部处理起堆积的事务。辛仪前脚刚踏出公主府门,赵懿面色倏变,唇边依旧含笑,眼中目光如剑,刺向潘国。
“潘先生这一糊名策,真可谓用心歹毒,本宫是否该说一句妙极呢?本宫的好弟弟,手下人才倒是不少。”
世家之所以称为世家,而非地方豪强,其原因便是牢牢把持着入朝为官的途径,在前朝几乎做到了世卿世禄的地步。本朝太祖披荆斩棘,挟一统天下之威,方才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康庄大道。
这便是科举。
从此以后,寒门单家不必仰世家鼻息而活,而真正能通过考试一途上升为官。然而,世家门阀岂会善罢甘休?依仗家学渊源,又一次牢牢占据了科举取士的四分之三之多,依旧左右着朝政。
潘国此计,看似普惠天下万民,实际包藏祸心。朝中权势乃是高门根本,谁动了门阀子弟当官的路,谁就要承受门阀世家最猛烈的反扑。
赵懿身为王门女之子,若真颁下这一条命令,就无异于背叛了整个门阀。
作为叛徒,几乎是人人得而诛之,恭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抹去外戚带来的加成,让她和自己站在同一起点上。更进一步,或许根本不用恭王亲自动手,失控的世家就能让自家二姐灰飞烟灭。
这刀子借得,毫无烟火之气,当真漂亮。
潘国呼吸一滞。他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到底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能执掌朝堂五年,甚至更久,哪怕是女流,又岂是易与之辈?
求饶话语涌到嘴边,又觉失了气节,索性又吞了下去。潘国艰难站好,抱着一丝侥幸道:
“我虽是恭王派来的细作,方才并未有半句虚言!此事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公主必将青史留名!”
“说得好。”
赵懿漫不经心地鼓着掌,从软榻上直起身。
“功在千秋,利在当代,不错,本宫准了。”
潘国目瞪口呆,他本就是恭王派来的细作,献上糊名策也是用心不纯,怎么镇国公主非但不惩罚他,还要启用他的法子?
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思所想,镇国公主双眉一扬。
“你虽是派来的细作,可你给本宫献策,触犯了那一条国法?更何况,这糊名策确实于国有利,我又怎能因自身成见而抛弃它呢?”
潘国心潮澎湃地扑倒在地,再无法升起一丝一毫不敬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