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空气中还残存着火焰和血腥的气息。
懵懂无知的百姓踏出家门,准备一天的生计,惊奇地发现城中通衢大道早被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全面封禁。越过肩头,还能见到墙上折断的羽箭,暗褐的液体喷溅在墙面。
一见有人探头探脑地窥视,守路卫士立刻把刀一按,大声呵斥着赶开围观百姓。众人虽然散开,但金吾卫欲盖弥彰的举止反倒更激发了内心的好奇,一时间,各种版本的传闻四处流散。
晓鼓响过,宽大沉厚朱红宫门拖着一长串吱吱嘎嘎的音调,穿戴整齐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在清晨凛冽的风中沉默无言地静候新一天早朝到来。
康成太后怀揣一颗跳个不停的心脏上了朝。
孙女万年县主被送入宫也就罢了,就连驸马也破天荒地留宿凤阳宫,已然让她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借着赐下晚膳的机会打探消息,却得知公主并未回府。不多时,就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宫门,带来了公主遇刺的消息。
金吾卫及时赶到,只见满地血痕,和一架损坏的马车,却不见公主身影。临到宫门下钥,已有各种各样的消息蜂拥而至,有说公主遇刺而亡的,也有说公主平安无事的,还有说公主被歹人绑去的……
王太后一颗心顿时揪紧,呆呆坐在灯火之下,枯守了一夜,直到内侍来催,这才恍恍惚惚地起身上朝。
京中百官照例大朝,手捧笏板,一个个站得笔直。
魂不守舍地坐在帘后,竟未曾发觉,上朝的高官不知何时少了多少。
王太后下意识看着下首空荡荡的位置,镇国公主一夜不归,她上朝的地方也就空了下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启禀太后,臣有事启奏。”
“……”
太后兀自走神,没有听见,吏部郎中只得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太后,臣有事启奏。”
“哦,请说。”太后这才反应过来,微抬了抬手。
“门下侍郎、中书舍人、司封郎中、度支郎中……因身体不适,告假在家。另有门下给事中、左散骑常侍、侍中等十八人因年纪老迈,特地上书乞骸骨,望太后能允其告老还乡,颐养天年。长公主迟迟未至,府中亦无人通禀告假,当论缺勤,削减俸禄。”
太后大怒,一拍椅子。
“谁说本宫今日不上朝了?你要扣俸禄,那就尽管扣去。本宫迟到,于情于理,是该受到惩处。”
一道熟悉女声从殿后传来,如分水般拨开两侧朝臣,仪态万方地走到众臣之前。
担惊受怕了整晚,见着女儿全须全尾地归来,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太后泪眼朦胧地站起来,隔着纱帘望着一夜不见的公主。
赵懿还是那个赵懿,明**人,雍容华贵,只是不知何故,满头青丝用轻纱松松裹着,用几根简单长簪略作固定,就这么上朝来。
大朝会庄重严肃,按理并不该以如此披头散发的形象示人。还在朝上的文武百官互相示意,眼神都不自觉往长公主头上飘去。
恭王老神在在,虽好奇地往她头上瞥了几眼,旋即无甚兴趣地垂下眼。
世家果真是大不如前了,连一个女人都干不掉。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老对头手可一点不软,接下来可有这些人受的。
全然置身事外,恭王冷眼瞧着甘为世家爪牙的小卒子一个个跳出来。
“臣弹劾长公主身为皇亲国戚,天下表率,竟然衣衫不整,御前失仪。”
赵懿冷笑一声,动作牵动伤口,眉宇隐隐露出痛楚神色。
“那大人不妨猜猜,本宫一向严谨自持,怎会突然又是迟到,又是御前失仪?”
“法不容情,公主有何隐衷,大可下朝分辩。”跳出来弹劾的右拾遗一脸大公无私,凛然道。
“就算是犯了死罪,堂官也还许人申辩呢。昨日诸位休沐,本宫也就想出城一游,原本钓了几篓鲜鱼上来,想分给各位卿家。谁知本宫才刚刚入城,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胆敢有人行刺本宫!”
赵懿愤然指着右拾遗,怒气勃发。
“若非本宫侍卫武艺精熟,死战得脱,恐怕今日就不是本宫迟到,而是还能不能见到本宫了!堂堂天子脚下,竟有人阴蓄死士,豢养刺客,就连王孙贵戚也敢堂而皇之地刺杀!此等歹人竟能存身京畿,京城武备何其松懈!”
“右拾遗不曾追究王孙遇刺的大案,反倒纠缠于穿衣梳头的细枝末节,何等鼠目寸光,居心叵测!”
“够了!”
太后再听长女亲口复述昨晚发生的一切,只觉心脏像是被搅成碎片一般痛苦,随手拿起案上玉如意往下一掷。
白玉碎裂之声响彻朝堂,百官霎时安静下来。
“甄拾遗,你退下!谁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哀家的女儿出言不逊?罚没三月俸禄,以儆效尤!”
右拾遗讪讪退下,一面心疼自己所剩无几的钱袋,一面暗自懊悔,何必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就出来冲锋陷阵。
公主遇刺,众人不由大哗,彼此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京中素有宵禁,夜中自有武侯巡夜,不许闲杂人等出门乱晃。因此,除却住得离案发地点近的,大多都对这位权柄日隆的镇国公主遇刺一事毫不知情。
尽管时下游侠之风极盛,不乏有死士效法专诸、王寮,做那苍鹰击殿、白虹贯日之举,但刺杀到皇子王孙身上,还是头一遭。
单是看这位头裹素纱,面带疲色,便知道受了伤。受了伤还不肯在府里好好修养,反倒立即奔赴朝堂,以这位的性格,八成要借题发挥,搅动风云。入朝为官这么多年,谁手上又真正干净过?赶紧撇清关系才最要紧。
原本平静如水的朝堂,因公主遇刺一事,顿时掀起万丈狂澜。
“柳郎中,你方才和母后说,有几人请假,有八人告老还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本宫遇刺之后就上书请辞,还是这么多人一起?本宫怎么看着像是约好了一样,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此事臣并不清楚,统计百官朝集、给假、假使情况,乃是臣分内之事。臣只是依照惯例禀报太后,并未派人详查,还请公主见谅。也请公主勿要大兴刑狱,广作株连。”
赵懿眼神微暗,已下了必杀的念头。
柳侍郎也是一片好心,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规劝她。可惜她这次不仅要追查到底,还偏偏要借此机会,把朝廷上下都血洗一遍。
宁杀错,不放过。
她一死,谁最得利,谁想登基,彼此心中有数。由果推因,得出答案的难度,比起一点一滴地侦查线索更容易百倍。更可扩大范围,罗织罪名,将激烈冲突的政敌都构陷在内。
既然敢派出刺客来当街刺杀,图穷匕见,又杀她不死,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屠尽九族!
这些尸位素餐的高门子弟,镇日饮酒作乐,悠游林下。而朝中真正有才之人却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不得晋升。一场大杀下来,腾出的位置也该够了。
也许高门庭院中能长出秀美宜人的芝兰玉树,但挡了她的路,就算再是心痛,也只有被铲除的命运。
千里马易得,而伯乐难得。天下从不缺少人才,与其任用有才却受宗族拖累的贤良,还不如将才能稍次,却对自己俯首帖耳的手下牢牢紧握。
“太后,臣以为,此事只是巧合。”
鱼修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同时冲淡了朝堂上骤然浓郁的森寒气氛。
“既然几位大人身体不适,何妨派遣御医到府里,替诸位大人看诊?一来彰显太后仁德,二来也好叫几位大人早日痊愈,回到任上。”
太后自是欣然应允,迟钝如她,也从几个出身不凡的官员引退、告病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朝中平静得太久,已经到了死寂的地步,是该找个机会动一动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骤然席卷了整个朝堂,刚刚宣布散会,文武百官迫不及待地一路小跑,生怕招惹了正在气头上的镇国公主,被其暗中下绊子。
赵懿扶着发髻,尽管敷了药膏,撕裂的头皮仍旧隐隐作痛,让她整晚都无法进入梦乡。一通怒火发泄下来,身体发虚,整个人像被风吹进骨头缝里一般,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气。
“娘亲,昨晚你可把实儿吓坏了。”万年县主扎着红头绳,脚下哒哒哒地跑过来,一头撞进怀里。
赵懿身形一晃,接住扑进怀里的女儿。
赵朗的眼睛乌黑又无邪,就像浸在水中的珍珠,温润清澈,盛装了满天星辉。
这就是她此生唯一的血脉所系,被她、被裴琮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尚未被人世泥浊所玷污。
赵懿蹲下来,飘逸裙裾顿时沾满泥土,轻抚着女儿细嫩脸颊,怜爱不尽。
“秋实,你听娘讲了这么多故事,想不想跟故事里的馆陶公主、宣太后一样呢?”
赵朗眨巴眨巴眼睛,歪着头想了一阵。
“实儿当然想,娘亲很忙,实儿帮娘亲做事,娘亲就不会这么忙了。”
赵懿眼眶一阵温热,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天家孩子向来早熟,秋实长到这等年纪,还在心中保存一份天真,实属异类。但自己不可能永远庇护秋实一辈子,她总要长大,独自面对风雨。
与其待在遮风避雨的金笼里,不如早些让她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哪怕碾碎她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