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要出去见陛下,你们都给本宫让开!”
毓太嫔死命拍着木门,银牙咬碎,市井谩骂不住从口中喷出。她那双眼珠红得要滴出血来,仍旧毫无所觉地企图冲破门扉。
丝缕阳光透过雕花门的空隙,洒在脸上,映出一张惨白如雪,鬓发蓬松的女人面孔来。昔日身份尊贵的皇帝生母,此刻早已沦为了阶下囚,殿中装饰华美如昔,甚至有些浮夸,而其主人的精神却已大不如前。
不管江映菱如何威逼利诱,守门的卫士总是不为所动,每日三餐山珍海味不缺,也不曾下毒,只是不许她走出这座宫殿。大吼大叫了一阵,毓太嫔也吼得累了,靠着门扉滑下来,也不顾地上尘土弄脏裙裾,抱着膝盖坐着。
是一月,还是两月以前,宫外世家偷偷派人联络上她,要让自家皇儿亲政,就得把镇国公主一脉彻底铲除。她早就看康成太后不顺眼,女儿独霸朝堂,穆太妃女儿安定公主,也被镇国公主牵线搭桥,做主嫁给了千牛将军霍建。
谁人不知,霍千牛是镇国公主手下的得力干将。毓太嫔越想越气,这宫里所有人都帮着镇国公主,亲生儿子身为皇帝,却连大权都握不到手上。
几年前皇帝那个死鬼薨了,她也只有个太嫔的位分。明面上说是按着朝廷定例来,谁知道是不是太后一伙从中作梗。太后从她被先帝临幸,生了儿子以后,就一直看她不顺眼,恐怕更不乐意她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和她平起平坐。
这时候世家找上门来,开出的条件优厚得令人心动。镇国公主自然是要死的,太后作为公主生母,少不得在乱军之中,被刺身亡。而她在镇国公主死后,就顺理成章的当上太后,得到天下女人最高的荣耀与权力。
她本就没多少见识,听到后头,已经两眼冒光,忙不迭答应下来。两者商定,由她派人把皇帝骗到身边,再由世家细作把她和皇帝偷运出宫,这样一来,宫中乱起,也波及不到他们娘俩身上来。
禁宫大内只有太后和太妃们在,正是守卫最薄弱的时候,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公主出征在外,纵有数万大军,也是鞭长莫及。
毓太嫔心动不已,时间一到,天刚刚擦黑,就派出手下得力宫人往皇帝起居的蓬莱宫去。
满心以为生母出马,皇帝自然手到擒来。谁知左等右等,远望着城楼火起,也未有捷报传到耳边,反倒等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士。
正要摆出皇帝生母的架子,开口呵斥,却被抓住,大力推搡。她虽是歌伎出身,可养尊处优多年,身娇肉贵,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到地上。宫中无论女官内侍,都被席卷一空,尽被破布堵嘴,捆上手脚拖了出去。
那扇平日怎么都看不够的雕花门扉,一被关上,就再也没有开启的时候。
“陛下,娘娘犯了癔症,见谁都要发疯的。您龙体要紧,可不能被冲撞了。”
赵晖在殿前驻了足,守门宫女连忙赔笑。那宫女年纪大了,头上已生出白发,笑起来,眼尾顿时露出细细皱纹。赔笑归赔笑,但两手张开,两脚死死钉在地上,分毫不让。
“我就看看,不会进去。”
赵晖攥紧了衣襟,目光盈盈,望着那道被铁索牢牢捆住的门扉。什么发了癔症,分明是把人关在里头,一辈子不见天日。没人说话,一天天下来,意志力差些的,早就疯了。
那里头的,可是他的母妃啊……
他身为天子,想同自己最亲的亲人见上一面,竟然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字而已,当着又有什么意思。
怔怔望了一阵,赵晖拖着沉重脚步转身,正迎面撞上一群神色肃穆的宫装女官,手上捧着一个错金匣子,迈步踏入圈禁毓太嫔的庭院。
“你们手上拿的什么东西,给朕看看。”
赵晖心头一跳,连忙喝止那群宫人。那群宫女脚步不停,充耳不闻地继续走过,他又不得加大音量,再命令了一遍。
领头宫女脚步一顿,神色为难地停了下来,不情不愿地打开匣子。
里头赫然是一柄短匕,一根白绫,一壶毒酒。
“这是要赐死朕的母妃吗?!”
见到漆匣中的三样东西,赵晖顿时心如刀割,勉强站直了身子,不让泪水落下。
“回禀陛下,这是太后娘娘下的懿旨,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赵晖浑身瑟瑟发起抖来,一把夺过匣子,哽咽道:
“东西给朕留下,你回去禀报太后,就说是朕不许。没有朕的意思,谁也不许动朕的母妃!”
领头宫人面现难色,背后有人拉了衣袖一下,才不甘不愿地离去了。
几人走后,赵晖打开木匣,把酒壶里的酒全都泼在了地上。白绫全都撕成不足一尺的碎片,短匕钉在树上,刃口翻卷,已不能用了。做完这一切,赵晖一抹通红的双眼,恨恨道:
“摆驾,朕要去凤阳宫!”
“公主,陛下在外面跪了有一刻钟了,您看,是不是……”姜云儿推门进来,脸上有几分不忍。
“本宫又没逼他,他要是想继续跪着,那就跪好了。”
赵懿展开一册奏章,神色悠闲地浏览。
那些想杀她而后快的世家,早在那晚死的死,降的降,连绵不断的审讯下来,早把事情都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不过就是按图索骥,抄家灭门而已。
恭王死了,世家灭了,毓太嫔翻不起浪,这世上再没有人敢跳出来同她公然作对了。满朝文武尽皆俯首,这十数年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离那梦寐以求的位置如此之近……
她实在等得太久,久到快要忘记自己初衷,忘记自己在最初的最初,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她已经厌倦了无穷地等待,屈居人下不是她的目标,只有坐上天子御座,才能让她真正满足。
毓太嫔是死是活,小皇帝的喜怒哀乐,都不再重要……
“可陛下究竟是天子,宫中人多口杂,难免有人说公主大不敬……这对公主的名声不好。”
“哼。”赵懿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难道我让皇帝起来,就没人说本宫冒犯了?该犯的事儿本宫都犯过了,也不差这一条,尽管让他们说去。”
一阵冷风从窗外卷来,吹得桌上的宣纸到处乱飞,险些扑灭了燃着的灯烛。姜云儿用青玉镇纸把东西压住,抬头看着阴沉的天色。
风已经吹起来了,雨也马上要下了。
天子毕竟是天子,哪怕只是个坐在御座上的傀儡,只要赵晖在位一日,那他就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君王。姜云儿深恐赵晖淋雨着凉,又重新推门出去,找了把伞撑在这个年纪幼小,身子瘦弱的皇帝头上。
赵晖跪在地上,头低垂着,毫无反应。
雨很快就下了下来。冬季的雨总是冰冷的,包裹着细碎的冰粒,偏又无法凝成雪花。
冷风飒飒吹过,偏斜的雨丝濡湿了两人厚软的冬衣。
“陛下,起来吧。您在这儿跪着,又没人看见,这又是何苦呢?”
姜云儿苦口婆心地劝道。为镇国公主清誉着想,尽管赵懿并没有吩咐,她还是将凤阳宫上下都清了场,保证没人看到。
“姜姑姑,你说,朕是不是个废物?”
赵晖突然出声,语气中满是苦涩与绝望。封锁的木门,傲慢的宫女,还有母妃尖锐癫狂的喊叫,一一在他脑海中回放,压得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陛下怎么会是废物?”
“那朕贵为天子,怎么连自己的母妃都保护不了?朕过来之前,看到有人拿着毒酒和白绫,要赐死母妃。朕教叫她们停下,她们竟然听都不听。最后还是朕亲自动手,把东西抢过来……”
姜云儿一时语塞,却听见赵懿叫她带着皇帝进来。
殿内窗户紧闭着,呜呜的风声在外面尖啸。两人进来时,镇国公主正拿着一份奏章,姜云儿分明看到,那双纤细娇柔的手定在半空,手背上绽出条条青筋。
“你来见本宫,是要做什么?”公主声音平静,姜云儿却从中听出一股故作镇定的味道。也不知奏章上写了什么,能让公主如此失态。
“我想公主收回成命,母妃有罪,罚我就是。二姐,请您高抬贵手,不要赐死母妃。”
赵晖情不自禁地抱住双臂,咬住下唇,拉长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孤独而无助。颤抖了一阵,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清瘦的眉宇间流露出不符这个年龄的坚韧与忧郁。
“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过,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事成之后,毓太嫔暴病而亡,但是你府上,就有个叫江映菱的女人。这样一来,对你我都有好处不是?”
赵晖惊讶地瞪大眼,他已经做好讨价还价的准备,谁知公主答应得如此干脆。但镇国公主接下来提出的条件,又让他遍体生寒。
“是什么东西?”
“传国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