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父皇要我嫁给韦衡?”
王芷荷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仰,避开荣昌公主那一瞬几欲择人而噬的眼神。
王家林苑桃花开得正盛,如灿烂锦霞般连绵不断。荣昌公主坐在细白茅席上,也如一朵轻云般,裙裾优美地散开,是漫山桃花也压不住的灼灼艳色。王芷荷却从心里止不住地冒出一股寒气,仿佛面前的不是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磨刀霍霍的屠夫。
赵懿换了数次表情,才勉强把心中五分恨意,三分了然收拢在优雅动人的皮囊下。
“芷荷,我有些不舒服,少陪了。”赵懿起身告辞,快速离开了桃园,她怕走得再慢点,会忍不住把当着王芷荷的面把案几砸得稀烂。
王氏林苑广种桃树,一到开春,就成了众多仕女冶游的目标之一。随行婢女在草地上扎好竹篱,取出崭新的罗裙,一条接一条地挂在竹篱上,一为遮蔽男子目光,二为炫耀家中财力,珠玉绮绣,辉煌夺目。赵懿就在这连成一片的罗裙中穿行而过,躲到一处少有人来的树林里。
“我的切玉呢?”赵懿盯着前方一片虚空,头也不回道。
气氛有些凝重,灵飞一言不发地捧来宝剑,躲得远远的。
赵懿看也不看,反手拔剑出鞘,毫无章法地对着桃树乱砍一气。不多时桃树就被削成光秃秃一根,树干上横七竖八地遍布刀痕,末了把价值千金的宝剑插在地里,立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等心情从最初的暴怒中冷静下来,赵懿深吸一口气,吩咐众人收拾残局,拔腿往王氏大宅中走去。
当年她如同一只不谙世事的金丝雀,被人随意拿在手上摆弄,直到最后大祸临头,才发觉自己是如此无力。今生今世,休想再让她嫁给韦衡那个祸害!
赵懿脑中转过无数念头,疾步趋行到宁静幽深的宅邸中,轻叩门扉。既然就连表妹都知道了,她还要再去查查,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纤细袅娜的侍婢将她迎进来,大舅王宗之在琴室待客。因抱病赋闲在家,王宗之身上还披着狐裘,脸色苍白地抱着手炉,一张不设徽记的古琴放在琴台上,显然是刚刚正在抚琴。
“你心不静。”王宗之道。
“舅舅慧眼。”赵懿毫无兴致地挑了挑唇,随意坐下,“表妹告诉我,驸马是惠妃侄儿韦衡。”
“对,也不对,陛下并未下旨,也只是惠妃在极力游说罢了。这事还没定,不知为何突然在宫里流传起来,贵妃娘娘最怕你心烦,也就不准你身边那些人说。”
赵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留言究竟从何而来,不是什么很难猜的事,甚至只需要在开头轻轻推上一下,那些空虚无聊的宫人就会自己把事情传得到处都是。
王宗之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妹妹的女儿显然对驸马很不满意,忙道:“公主要是想要换个驸马,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些年来褚氏行事张狂,还以为自家就是正经的后族了。”
赵懿凝重神色稍稍缓和,来自母族的鼎力支持也仍然让她感到一丝暖意。
“驸马究竟好不好,我满不满意先不提,我只问一句话,有多少人知道了?”
“这……”王宗之摩挲着尚有余温的手炉,“怕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过雕虫小技,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届时尚主的是另一家,惠妃那家子就有的好看了。
“舅舅胸有成竹,我就不多嘴了。我要是看不上,父皇难道还能强按着我嫁人不成?”赵懿随意拨弄着案上的七弦琴,上好蚕丝制成的冰弦发出悠长醇厚的回响。
那边王宗之却是从怀袖中摸出一个雕漆盒,推到她跟前。
“你前些日子托我在蜀中购置庄园田产,地契已经送回来了,你再看看,要是不满意,再换就是。”
赵懿拈起几张地契看了几眼,又放回原处,道:“这些就好,劳烦舅舅了。”
王宗之颇为好奇地看着她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忍不住开口问道:“公主要这蜀中地契做什么?虽说也不乏有汤沐邑封到蜀中的先例,可宗室总归在京城居住的。”
赵懿手上一抖,险些把盒子丢到地上去,待手忙脚乱地塞到袖中,才有空轻飘飘地横了王宗之一眼。王宗之撇开眼,自知失言,转而吟咏起屋外明媚的春光来。事涉皇家隐秘,虽说他是宫中贵妃的大哥,眼前荣昌公主的舅舅,知道的事也是越少越好。
她走下榻去,倚门望着片片桃花吹入帘栊,再飘到那具古琴之上,落到拥狐裘而坐的大舅身上。美人美景,竟也难以入眼。横竖和那些游春仕女不是一路,便起身告辞,从王府后门出来,翻身上马,直奔京郊吕易隐居草庐而去。
草庐依旧是那草庐,遥遥立在路尽头。赵懿策马而来,不自觉勒停了缰绳,下马不行。道旁桑梓森森,清风徐来,除开几声鸟鸣,再无喧嚣,令人头脑为之一清。她一步步走着,满心怒火随着愈发靠近草庐,亦是寸寸熄灭。立在柴门后,隐士清朗而富有韵律的吟诵声清晰可闻。
“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吕易吟诵的是《尚书》中的一段,讲的是舜帝让皋陶执掌刑罚,明察案情,不偏不倚。赵懿静静听了一阵,也按着《尚书》中的内容往后应答。
“畴若予工?垂哉!……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
草庐中咔哒一声响,似乎有人将书放在案上,随即又是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不知贵人远道而来,失礼了!失礼了!”
甫一听到这声音,柴门后的赵懿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在这幽静的乡野,金碧辉煌的宫城中,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算计暂时离她远去,在心中留下一片净土。
“是我冒昧来访,打搅先生了。”赵懿恭恭敬敬敛裾行礼,伸手虚扶着吕易。
“我一个闲人,有什么好打扰的,来来来,屋里坐。”吕易闪身避开,热情地引着一行人往里去。
草庐自然无法和大内乃至王家庄园飞檐斗拱,长桥卧波相比,却别有一番简朴的野趣。赵懿踏足吕易那不甚平整的院落,好奇地四处张望。庭中有栽了一株桑树,一株桃树,约有一人合抱,枝叶亭亭如盖,洒下一片阴凉。边角处搭了一座鸡舍,边上趴着一只黑毛细犬,懒洋洋地看着正四处乱走的鸡。屋前放着几个竹编架子,零零散散地摆着些咸鱼干菜之类。
院落和一般农户家别无二致,毫无出奇之处,然而就是这份简朴,让赵懿生出一股亲切来。
上辈子最后十多年,辗转流浪各地,关于大内的记忆简直就像是在做梦,唯有这平平常常的乡下景色还时常见到,甚至给了她不少微暖的回忆。赵懿微微一笑,熟门熟路地拐到灶前,盛了几碗清水,奉给吕易。
“公主玉趾莅临此地,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吕易一口饮尽清水,赞道:“就连这水也格外清甜。”
“先生莫要打趣。”赵懿略显羞涩地摇了摇头,双鱼耳坠在颊边摇曳不休,“我只是来散心,又没带什么灵丹妙药,哪能把井水变出花儿来。”
“哦,天底下还有能让公主烦心的事?”吕易引着赵懿,推开书房的门扉。
“倘若真有人一辈子无忧无虑,那便是在世仙佛了。”门后别有洞天,赵懿眼前一亮,“先生还自称什么江上渔夫,我看是山野遗贤才对,就这满架子书,不知要让多少人为之痴狂。”
吕易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一缕阳光从门外洒落,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四面墙上满满摆上书卷,这间原本尚算宽敞的书房顿时显得有些狭小。中间矮几上放着一本《尚书》,显然是吕易刚才握在手中。几案一侧摆着竹屏,细小钉痕星星点点,却不见竹屏上钉了什么东西。她沿着书架游走一圈,又看见用细布裹起的数十卷竹简,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木匣中。
赵懿脱了鞋履,隔着矮几和吕易相对跪坐。
吕易也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公主可是为驸马一事而来?”
赵懿吃了一惊,她还没开口,吕易就猜中了她的心事,问道:“先生怎么知道?”
吕易悠然道:“大凡女儿家心事,无非这几样。一为父母,二为兄弟姊妹,三为夫婿,四为妯娌,五为子孙后代。公主双亲俱在,且富贵安泰,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兄弟姊妹,我到也听过许多市井流言,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公主早就知道怎么相处,也不用我说。第四第五,公主尚待字闺中,哪来的妯娌子孙?那自然是第三了。”
“先生果然有过人之处。”赵懿长眉一挑,带出些不易察觉的怨怒愤懑,“先生说的是,我的确是为驸马一事而烦心。”
吕易泰然道:“陛下如此厚爱公主,定然会选一位德才兼备的贤人迎娶公主,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赵懿别过头去,望着庭前落花。
曾几何时,她也是被父皇娇养在深宫之中,不谙世事。听到选婿的消息,也曾偷偷藏在屏风后,看着还不是驸马的韦衡在太极殿上侃侃而谈。韦衡面容俊美,容止优雅动人,恍若风中玉树,令她不知不觉羞红了脸,却又不肯把眼睛从他身上挪开。
婚后夫妻也算和睦,也许有他小意奉承的缘故,从未红过脸。她更是多多在父皇耳边提到驸马,韦衡的官也越做越大。天有不测风云,西平南下,连破数郡,更是打下萧关,直奔京师而来。那份从一开始就虚假的情意撕破得如此彻底,从前有爱,现在就有多恨。
从前太过单纯无知,竟然连下嫁韦衡都是惠妃在背后弄鬼,落得个零落无依的下场,也是活该。
赵懿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太子尚未迎娶太子妃,我又怎么敢越过大哥去?”
荣昌公主眉宇间那几分不甘,几分愤恨被尽收眼底,吕易心中明澈如镜。
“敢问公主,可是和驸马有怨?”
“驸马?他算哪门子驸马?不过一个汲汲于名利的小人罢了。”赵懿冷笑,已是默认了。转念一想,她虽和韦衡仇深似海,但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而这辈子,她连韦衡年岁几何,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和他有过节?
这样看来,似乎……好像……她和韦衡还并没有什么仇怨。
“陛下圣明烛照,又怎会任由品德败坏的小人接近公主呢?”吕易最后插了一句。
赵懿霍然开朗,吕易此语大合心意。哪怕王家动用手段,也不过是坏了惠妃釜底抽薪之计,于她而言,总不痛快。何不再添上一把火,干脆把韦家一起点了。横竖韦衡连相伴多年的发妻也能抛弃,最薄情寡义不过,说一句小人正合适。
她垂下眼,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一个个想法争先恐后地冒上来。
前生韦衡害她至此,今生收一点利息,也不为过。只是韦衡此时还和她素不相识,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她还做不到为泄一时之忿,就要取他性命。
赵懿自嘲地笑笑,双目湛然清明,显然心中阴霾已然尽去。他从怀中漆匣中拈出几张薄薄的白纸,向吕易推去。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蜀中天府之国,水土丰美,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吕易接过一看,白纸黑字上赫然是成都附近五顷地契,便又重新推了回来。赵懿又强势地将地契推过去,辞让再三,吕易终究还是接受了。
庭前桃花铺了厚厚一层,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丝丝甜意。
过段时间就能吃到桃子了。赵懿走到槛边,伸手去接那飘荡的桃花瓣,一时心中宁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