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从惠妃手里拿走两条裙子顺带恶心她一把,赵懿无疑是高兴的。她虽然并没有独占百鸟裙的想法,给太子送去一条后,王贵妃又以自己年老色衰为由,把百鸟裙重新退给了她。诚如所有女子一样,赵懿把百鸟裙日常穿着,果然引起了不小轰动。
“先生你看这条裙子如何?”赵懿兴高采烈地在吕易面前转了个圈,闪烁着奇丽光彩的裙裾如水波在空中拂过。
吕易眯着眼上下打量,先是惊叹一番,然后似乎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这百鸟裙世间难寻,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未免太过奢靡了。”
赵懿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这裙子是有人送我,作为赔礼,也不是我成心要的。后来粗粗一算,光是这一条裙子,大约就要用去百万钱,委实心下难安。”
吕易摸了摸胡子,赞道:“公主有这样心思,也是难得。需知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这条百鸟裙,人间难寻,多少闺中女子都梦寐以求,公主又身份高贵,自然有许多人跟风效仿。做不出百鸟裙,做孔雀裙,白鹤裙总是能够的。如此一来,攀比盛行,奢靡成风,无益于国。”
五口之家一年衣食所费至多不过五十余贯钱,一家人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能够勉强凑足买百鸟裙的钱。赵懿面色不由暗淡,前世之之所以落魄半生,未尝不是年少时把福都享尽了的缘故。
“那我不穿了。”赵懿起身离去,就要转出静室,吕易连忙叫住她。
“何必弃而不用,无论是金银还是鸟羽,总归罗裙一条,压在箱底不见天日又好了?奢靡之风也并非完全无用。”
赵懿迷迷糊糊地坐下来,方才还在批判奢侈,怎么这时反夸起来了。
“请先生赐教。”她恭恭敬敬地坐着,准备聆听吕易的高论。
吕易清了清嗓子,从满墙的卷册中翻出一本摆在桌上。
“至于为何奢靡之风也能有益于国,管夷吾早有高论,公主不妨回去研读。宫中白泽楼藏书万卷,孤本珍本一应俱全,比起我这个糟老头子四处搜刮得还齐全。我这儿有几卷亲自做注的《管子》送给公主,以公主天资,必有所得。”
赵懿如获至宝地叫人收下书,继续请教。久待在室内,吕易觉得憋闷,索性出门去和她一边散步,一边探讨。
“公主以为,奢靡是件不好的事?”
赵懿笃定地点头,当她从前沦为乞丐的时候,看见衣饰光鲜的人打马而过,心中难免升起嫉恨之情。
“自然是不好的,我虽在深宫,也偶尔听见朝中大臣劝谏父皇不要大修行宫,以节俭为重。”
“嗯……朝中也还有人进谏啊,只是不得其法,终究做了无用功……”感叹过后,吕易正色道,“天下亿万黎民,富贵的有多少?”
“富贵……至多不过百家。”赵懿几乎不假思索答道。富,大多数不难做到。贵,却只能走一条路,要么从军,要么科考,要么就干脆投到了宗室。最大的路,唯有入仕一条,再加上富,无非就是各地那些封疆大吏和朝中那几个手握权柄的宰相。
“正是。富贵人家身居高位,坐拥万金,无不是修建地窖,囤积金银,却吝于施舍小民。区区鸟羽、金丝,原本也没什么出奇,匠人巧手织造,却令这些人家趋之若鹜,一掷千金。”用出的钱又到何处?
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赵懿若有所悟,和吕易并肩同行。
春日暖风拂面,道旁荠麦青青,头戴斗笠的农夫穿行垄上,一边劳作一边放声而歌,令人心折不已。
吕易指着田间青翠可爱的麦苗,回头对着赵懿。
“这就是钱法范畴了。民间所谓孔方兄,能通鬼神,其实也不尽然。钱也有轻重。”
“轻重?”赵懿奇道,朝廷铸造的钱出炉时明明等重,哪怕在民间使用磨损,也差不太多。
“就以田间粟麦为例,若是风调雨顺,粟麦丰收,同样多的钱能比平时多买一倍甚至数倍的麦米,此时粮‘轻’而钱‘重’。遇到大旱无雨或是洪水泛滥,一斗米则是无价之宝,则粮‘重’而钱‘轻’。”
也比如前世西平叛乱之后,各地局势糜烂,一斗米甚至值绢帛一匹,太平时节斗米不过一百五十钱,绢帛三千钱,暴涨了二十倍之多。清点嫁妆时,她也起过变卖珠玉来换粮食兵甲的念头,和吕易的说法不谋而合。
“小小一枚铜钱,竟有这么多深意。先生果然大才,能想世人所不敢想。”赵懿诚心诚意地赞叹道,一枚铜钱,她只知道能换粮食多少,从没想过穷究背后的道理。
被这么一夸,吕易没多少得意,反而萧索道:“这哪是我想的,在我送公主那卷书里,其中早就提过。管子之法,在我看来是治国富民的大道,可惜时人一门心思钻研儒家学问,这些东西反被驳斥为离经叛道,无人问津。想先秦时,孔子也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罢了,何曾凌驾于百家之上!”
追溯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之间的争斗,赵懿完全插不上话。她之所以到现在平安无事,无非是身份高贵,王贵妃无微不至地守着她,再加上两世为人,凭着权术本能,才和惠妃看似斗得不相上下。论弓马娴熟,她是皇帝诸子第一,涉及到学术,她甚至连赵晋的一半都比不上。
两人黯然无话,又默默走了一阵,有车轮隆隆响声从背后传来。赵懿回头一望,只见旌旗蔽日,尘土飞扬,几辆轺车从后面追上来,一干东宫属员加上随从,浩浩荡荡有百人之多。太子赵显身着杏黄服色,端坐在轺车伞盖下,见赵懿回望过来,微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大哥。”
“二娘。”太子命驭者停下,侧身向下面的少女寒暄道,“今天有空出来了。”
“大哥说什么话,我以前都拘在宫里不成?对了——”赵懿把身旁鹤发童颜的隐者介绍给他,“我在渭水边遇见吕先生,身怀大才。吕先生,这是我大哥,也是当朝太子。”
“草民见过太子。”吕易笑呵呵地对着车上的太子行礼。
太子见吕易一身布衣,风尘满面,站在光彩照人的妹妹旁,心头已是微微不悦,碍着赵懿面子又不好发作,只矜持地颔首,生受了他一礼。
“老丈请起。”太子伸手虚扶,吕易也就顺势直起身,退到一旁。
“家中二娘顽劣,给老丈添麻烦了。”太子神色淡淡,对吕易道,实际他并不觉得吕易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太子又平和地问了几句,就将他引下去休息了。
太子这才转过头邀请赵懿上车,两人在轺车上说起悄悄话。
“你也太没心眼,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好骗,那山上樵夫,江上渔夫,都是山野遗贤了。”太子责怪道。
“吕先生可是大哥你一直念叨的那位隐士……”赵懿低声道,在她心中,吕易早已从一介草民,变成了怀才不遇的高士。
太子却更为她的反驳不悦,急道:“二娘!世上多有沽名钓誉之徒,先前就有孝子为亡父守孝三十年,为人称道,谁知后来郡守检举他五个儿子都是妻妾在墓道所生,不敬先人,伤风败俗。可见世上人心险恶,你我身为宗室,可要仔细甄别,莫让心怀叵测的小人得手啊。”
赵懿看他一副轻蔑神色,大是不以为然,暗道他有眼无珠,以貌取人。但太子摆出一副长兄架势,全然为她着想,赵懿张了张嘴,也无从反驳,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
“大哥说的是。先前送来的那条百鸟裙,大哥觉得如何?”
太子神色一暖,眼底露出些微喜色,注目车外欣欣向荣的景色,道:“这裙子很好看,送太子妃正合适。”
皇帝替太子挑选的是南阳诸葛氏之女。诸葛一姓门第不差,前朝也出过许多良臣,更有一位鞠躬尽瘁的名相流芳千古,但到本朝也落寞下来。诸葛氏虽然陆陆续续也出了几个两千石大员,做到执掌中枢宰相位置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诸葛家的女儿嫁给太子,还是差了那么一些。
联想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僵硬关系,这个结果似乎也在预料之中,太子妃选得既不算好,也不算是很差了。
好奇心上来,赵懿戳了戳太子,问道:“那父皇给大哥选的嫂嫂容貌如何?”
太子扫了眼二妹,斥道:“这也是你问的?太子妃人还在北上途中,连你大哥都没见到,又怎么回答你?”
赵懿闷头偷笑,被太子曲指在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大哥果然好事将近,看脸色都是春风满面。”
太子嘴角一扬,带着隐秘的得意凑到她耳边。
“可不止这事。惠妃那贱妇竟敢唆使父皇废我,幸好有裴相连同朝中一干大臣仗义执言,你没见尚书右丞那脸色,真是叫人解气。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家党羽众多,上下勾结,往来行贿的账册,竟然落到了我的手上,到时候大理寺走一走,我看贱妇还能怎样?”
赵懿心中顿时咯噔一跳,顿觉有诈。惠妃一家行事张狂不假,可账册事关重大,怎能轻易落到太子手中。太子仍在兴奋地念叨,她却无心再去游春踏青了,只得强笑道:“那就祝大哥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