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雨亭顿时乱作一团。
太子披发仗剑,疯魔癫狂,把手中宝剑舞得霍霍生风,势要把惠妃斩于剑下。惠妃躲得满脸是汗,脸上胭脂糊作一团,过长的裙摆反而成了阻碍,跑得跌跌撞撞,宝剑几次擦着发髻扫过,金银首饰掉了一地。
众人再顾不得颜面风范,没头苍蝇似的东奔西跑,都朝水榭唯一的入口跑去。有掉鞋子的,有扭伤了腿的,席上桌椅翻倒,酒肉菜肴洒了一地。赵懿自也不能避免冲撞的人群,不得不起身藏到朱漆柱后。
“公主,太子发狂了,咱们还是走吧。”成灵飞骇得脸色发白,不住拉着赵懿衣袖。
赵懿眯着双眼,凝神注视着场中情形,不为所动。
原来这就是惠妃的杀招,那南疆奇药的功用果然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既然能使人发狂,在皇帝面前发狂,又比在别人面前发狂来得更真。虽是做戏,亲身上阵可比什么人来演都真多了,稍有不慎就要身死。惠妃也是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想通此种关节,赵懿轻轻摆了摆手,道:“你要是怕了,那你就回去,放心,我不会怪你。”
成灵飞哪里肯信,咬牙跟在身边,生怕荣昌公主伤到一根毫毛。
她捏了捏指节,瞅准机会跨步而出,往太子合身一扑。太子发了狂,身上的力道大得出奇,好在尚存一丝甚至,犹疑着不肯提剑斩她。赵懿一边大声疾呼,一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把太子手上宝剑夺下。
太子一被缠住,惠妃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扑到皇帝身边。被太子绕着圈子追了这么久,惠妃已是大汗淋漓,缩在御座后瑟瑟发抖。
乍见一向温顺的长子如此凶戾模样,皇帝呆坐当场,半晌才抖着手指,颤声道:“孽……孽子!还不快放下剑,你是要杀了你惠母妃么!”
太子搏斗中仍不忘扭过脸,两眼直直瞪着,恨声道:“杀了又如何,她配做我母妃?母妃好好待在园寝里呢!母妃在时,这贱人就日日欺侮我们母子,如今只剩我一个,又要废太子。反正迟早被她害死,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
皇帝心中涌起无限复杂滋味,这是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他自问宫中虽有争端,但他总是尽力公允,也不至于如此。至于时常训斥,那也是太子自己不争气,和惠妃有什么关系。
常言道发了狂的人往往要数人乃至十数人才能降服,赵懿从前还只当是夸大,这次却真切领会到了。使出平日技击搏斗的手法,也不只是酒醉过头还是药效太佳,太子竟浑然不觉疼痛。
见皇帝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眼中似有愧色,太子愈发不忿,怒火顺着惠妃一路烧到皇帝身上。若非皇帝偏袒,母妃何至于终日郁郁,不治而亡,若非皇帝属意二弟,又何至于在朝堂上落他颜面。这几年来风刀霜剑加身,日日睡不安枕,生怕哪一阵就有带甲兵士破门而入,把他拖出东宫。索性今天就撕破脸皮,拼个鱼死网破,他不做太子,惠妃也别想活着出去!
太子行止愈发癫狂,狰狞神色越来越浓,赵懿见势不妙,连忙往周遭打眼色。
守在外边的执金吾自看见从里面逃命的王公大臣,就明白大事不妙,带了人里里外外把观雨亭围得水泄不通。听着里面的怒吼和杯盏破碎声,也是心胆俱碎。
太子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普天之下除皇帝外,莫有比他更高贵的,执金吾也犯了难,只要陛下一日没废去储君,他就不敢贸然上前伤了太子。何况荣昌公主正纠缠着太子,公主手上也有些武艺,还能从剑下自保。万一这些人一个错手,没擒下太子,反伤到了公主,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琢磨半晌,他也是狠下心,打算亲自下场,扬声道:“公主,卑职手下没轻重,您玉体贵重,还是退开些吧。”
赵懿余光瞥见一高大武官挽了袖子,满脸紧绷,正跃跃欲试,也就松了力气,顺势被太子抛飞出去。
好巧不巧,那方向上正有一根廊柱,赵懿重重撞到上面,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两眼冒金星。她柔弱地趴在地上,一时连咳也咳不出来。
“好了,好了!”赵懿抬眼看去,七八个人正压着太子,手忙脚乱地往上捆绳子。太子满面泪痕,不甘地放生长啸,整座屋顶似乎都震了一震。
皇帝惊魂未定地瘫在御座上,呼哧呼哧喘气,又惊又吓,好半晌才缓过来。
成灵飞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地把荣昌公主夫妻,小脸吓得煞白。赵懿靠着灵飞肩头歇了一阵,才虚弱地对着皇帝道:“父皇……快关宫门。”
皇帝愣了一阵,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变乱中。赵懿只得又解释了一道:“父皇,事关重大,还请叫他们在宫里歇歇,决不可让京中动乱……”
话才说一半,胸口细细碎碎地痛起来,仿佛有无数根针来回穿刺,约莫是腑脏受了伤。赵懿一手握拳,抵在唇边闷咳起来。
皇帝眼神在那一瞬复杂极了。对太子转为彻底的痛恨,对惠妃是平安无事的庆幸。而对唯一挺身而出的长女,则混合着自豪与爱怜,最后的那一下,仿佛是敲在他心里。
“快!快去关宫门!”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几个没能捞到擒获太子功劳的士卒忙不迭往外面跑去。赵懿扶着成灵飞的手挪到一根胡床上坐着,暗暗叹息。
皇帝真是昏了头了,竟连这个都忘记。
惠妃轻抚心口,就连害怕也有种西子捧心的美态,她声音犹带哭腔,也帮着出主意。
“陛下,公……公主受伤了,快叫御医来。”她已将碍事的胭脂拭净,两行清泪挂在干干净净的脸上,除却后怕,再没什么仇恨的神色。
于是又差人快马加鞭地跑去请御医。
一通兵荒马乱后,总算才把一片狼藉的观雨亭收拾干净。惠妃心满意足,在皇帝满含愧疚的眼神里翩然回了珠镜殿,只剩下皇帝、赵懿、并太子三人。
气氛凝重得可怕。皇帝看了看脸色渐有向铁青发展的长女,心痛不已,柔声道:“懿儿,你还是先回宫去吧。”
赵懿倔强地摇头,拒绝了这一提议,肋下又刺刺地痛起来,咬紧牙关把涌上的呻吟压下去。
“我不要紧,现下父皇还是先处置大哥吧。”
皇帝余怒未消地在空旷的水榭踱了几步,愤然将壶中的酒喝得一干二净,掷在绸毯上。
“处置,还能有什么处置,郭林,去给朕拿玉玺来。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暴戾,上不孝君父,下不悌手足,从今日起,废为庶人!”
赵懿垂下头,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赞同。原本挣扎不休的废太子眼中光彩渐渐熄灭,灰暗无光。
郭林捧着玉玺来,为皇帝铺开纸,有心要再劝两句,冷不丁被皇帝一望,打了个冷颤。
皇帝举起玉玺,毫无犹豫地在其上印下了鲜红的大印。明日他是一定要上朝的,也可想见朝堂上吵开了锅的场面。
他高坐堂上,空落落地举头四顾。
周遭无论执金吾还是宫人,一个个都成了泥塑木雕,垂着眼睛恨不得钻到地缝去。曾经寄予厚望的皇长子被绑住双手,行凶的长剑被带走,此刻也没了之前气焰。他垂着头,衣衫凌乱,头发乱蓬蓬地耷下来,束发金冠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长女荣昌公主受了伤,呼吸粗重,却还在那里苦苦熬着,等一个结果。
父子离心,兄妹相残,想他执掌天下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是这个结果。从前那些个兄弟们争的皇位,就是这么个叫人发疯的东西。
檐前流水淅淅沥沥地滴着,一直流到心里去。皇帝拿起诏书,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之交给郭林。郭林心一沉,明明是轻飘飘一张纸,却比千钧更重。
太子被废,那宫里能继承大统的,就只有惠妃娘娘生的二皇子了。惠妃娘娘当真是因祸得福,连带二皇子也要成太子了。就是可怜公主,为娘娘糟了无妄之灾。
郭林把诏书抱在怀里,不住往荣昌公主飘去同情的眼神。
下诏事毕,各自散场。赵懿被人扶上车辇,临走时忍不住望了望紧跟着出来的废太子。废太子手被绑着,华贵的衣衫皱巴巴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满是尘土。执金吾一手扯着绳子,不时不耐烦地催促。从开宴到结束,也不过是短短半日,就从云端之上的太子贬到谁都能踩一脚的庶民。
赵懿心中蓦然漫起一股歉疚。虽说是惠妃设计,可深究起来,那下在酒里的东西,是她叫周恪献给惠妃的。从前她被人抛弃,从公主沦落乞丐,现下她又何尝不是做了那个陷害太子的凶手?
皇帝转过身,见她还在深深凝望着废太子远去的方向,不由喝道:“还看什么,对你都能下手的兄长,朕宁愿他没生出来!”
赵懿若无其事地转头。
“是。”